虚妄_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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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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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随水流漫无目的漂着,从两山倾斜的缝隙间穿过,缝隙中只有一线明光。水面的影子轮廓稍有模糊,洛元秋抬头望向那一线天中落下的点点光亮,犹有深陷幻梦未醒之感,喃喃道:“你……就是我?”

  “怎么,这很奇怪吗?”

  船出了缝隙,天空却愈发明亮,未散的流云晚霞铺陈在天中,色彩份外明艳。金辉遍洒雪山,雪如溶金般闪烁着微光。

  傍晚的湖上倒映着漫天云彩,小船行至此处,船头的影子如坐在晚霞金风之上,望着满湖如梦如幻的云光山影,伸手轻轻拨了拨水面。

  “人世不过千载,如何能知晓万年之事?”影子说道,“如我如你,不过是光阴中的一粒尘埃,与这浩瀚天地相比,又是何等渺小。而所失所得,也只是片刻间的事罢了。”

  洛元秋思索片刻,道:“我觉得你我不大像。比方说这种话我一向只在心中想想,从不会说出来,你不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奇怪吗?”

  影子道:“人心中若有江海,岂是言语能止住的?上善若水,顺势而为——”

  “不对,明明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影子:“……”

  洛元秋认真说道:“这我五岁就会背了,既然你说你是我,那你又怎么会记错呢?”

  影子顿了顿,收回手道:“与自己争辩很有意思?”

  小船悠然从此处水面行过,漂向远方。洛元秋深感莫名,道:“这也能算是争辩?”

  影子袖手而坐,一动不动,在漾起的水波中不断摇晃。

  它这是在生气?洛元秋察言观色,但影子面目模糊,一时也看不出喜怒,她只得托腮坐在船里,问道:“这船到底要去哪里?”

  潮水温柔地拍打岸边,一波接一波,洛元秋在水声中止不住低头又抬起,眼皮合拢又勉力睁开,昏昏欲睡。

  过了许久,影子才动了动,说道:“阴山就如同镜子的两面,一面为世人所见,一面深藏其中,不为人所知。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真正的阴山腹地。”

  洛元秋因这话暂且清醒了几分,揉了揉眼睛道:“真正的阴山腹地?”

  举目望去,不知何时那夕阳中的雪山云影皆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夜色里湖水浑黑,深浅难测,雾气贴着水面浮着,在无风的夜里缓缓移动。天空分明无星无月,但船下的湖水却像敛尽了繁星明月,照得雾气发出胧光,轻柔地徘徊在湖面。

  洛元秋手指一碰到那轻纱般的雾气,它便受惊般惶恐地向后退去。湖底星月交相辉映,船行在水面,仿佛是在夜空当中,只要伸手便可触及星辰。

  她想起记忆中的夏夜,也是这般繁星灿烂,皎月光洁。那时她还不觉去日已多,死期将近,只觉得满山草木,四季轮回,在日升月落中一日比一日更为新奇。

  洛元秋暗自猜测自己早已经死了,此时的一切不过是死前一念衍生出的诸多奇想。她索性躺在船里,两臂作枕,翘着腿看着黑漆漆的天幕,就此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侵扰,倒是暂得安眠。洛元秋睡得神魂颠倒,直到光照在脸上,刺得人不得不以手遮面,堪堪才醒来。

  她仍是在船上,四周雪山如旧,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的白光。碧空中阴云荡尽,只见几缕柳絮般的云飘浮着。水面如镜,那影子躺在船头,也翘着脚,姿势倒是与她一样。

  洛元秋坐起问它:“这又是到了何处?”

  影子躺着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阴山里的雪山都长的一个样子,你能分出什么不同来吗?”

  洛元秋仰头望了望那些高峰群山,的确是难以分辨。初阳之中,她向水面看了几眼,发现既无法离开,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便挠了挠头躺回船里,以手背遮住眼睛道:“这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会是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来到这里?”

  说话间指缝中难免泻进些许光亮,时明时暗,在她眼前晃出许多影子。耳畔哗啦划水声再度传来,她知道是影子在划船,也不曾起身去看,安静地听着水声传来。

  她不觉忆及过往,依然如隔雾看花、水中观月那般难以琢磨,回忆中的人与物如在昨日,又像前生般遥不可追。

  日光虽是明亮,却不比冰雪好到哪里去,失了暖意后,只剩一片薄凉的寒,洛元秋听见影子说:“一死百了,难道死了当真就万事皆休?”

  “原来,你还是把许多事忘了。”

  “我忘了什么?”洛元秋问。

  影子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难道遮住双眼就能当作不曾看见,想不起来的事便可当作不曾发生。于你而言,一叶障目反倒将心蒙住,往日之事,究竟是你已经忘却,还是本不愿想起面对?”

  洛元秋想了一会,诚恳道:“没听明白,你能说的再仔细些吗?”

  划水声戛然而止,影子冷冷道:“你抬头看看。”

  洛元秋依言起身,入眼便是如镜般的两岸冰壁,冰面上倒映出船与她的影子,除此之外,船头站着一个穿着灰袍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洛元秋一怔,侧脸向船头看去,那端照旧是空无一物。她再次看向冰壁,影子就在身旁,转过头说道:“我说了,我就是你。”

  洛元秋略感微妙,道:“好像,我从前也没有这么矮罢,似乎要再高一些?”

  影子很是不悦,一脚踏上船头道:“现在呢?”

  洛元秋特意站起来与它比了比:“好像又有些太高了,我记得那时,我大概只到师妹的肩——”

  她突然话音一滞,茫然地与影子对视一眼,道:“我方才说了什么,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影子也是一阵沉默,道:“你想记起来么?”

  “我方才是……说了一个人?”洛元秋疑惑道,“是谁?”

  她有心去回想,但这念头就像暂浮上水面的鱼,利落地甩了个尾巴便消失不见,潜入深处去了。

  就像那时她在幻境中的冰窟里,跋涉在雪中,霎那间觉得身旁应当有个人陪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

  但这个人会是谁?洛元秋不由想,为何她竟然一点也记不得了?

  沿岸冰壁已快要到尽头,可洛元秋依然没有想起分毫,反倒是有些急躁,她看了看影子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影子微微一笑,那神情实在不像个少女。但这笑转瞬即逝,洛元秋并未察觉到异样。它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说:“我问你,你想重新回想起来吗?”

  洛元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忘了什么……”

  “于你而言,至关紧要。”

  船向下游漂去,远处雾蒙蒙一片,看不清前路如何。冰壁终于到了尽头,洛元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站着的影子,说:“我心中有一种预感,或许将一切想起后,有些事就再也无法挽回。”

  小船停在这片浓雾中,影子说:“我既是你,却又不是你,无法替你做抉择。只有当你决定想起以后,我们才能继续前行,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

  洛元秋惊讶地发现四周水雾越聚越多,连水面的影子都看不清了:“这又是怎么了?”

  雾气中传来影子的声音:“明心见意,只要你心中稍有迟疑,这雾便会源源不断涌出,将你困在此处。”

  洛元秋道:“若是我想明白了呢?”

  话音方落,眼前环绕的雾气犹如被风吹开了一般,纷纷向两侧避让开来,不知不觉船已经靠岸停泊。

  洛元秋有些不敢相信:“这就……到岸了?”

  影子道:“当然。”

  洛元秋道:“你不是说,只有死人才能上岸吗?”

  影子道:“此岸不同于彼岸,上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岸上也是雾气笼罩,一条深长的小径在迷雾中不知通往何处。洛元秋下了船,走了几步,想起那影子还在水中,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影子竟从水中立起,踩着水跟在她身后,只是它全身深黑,如墨泼在纸上,浅淡如周围浮动的雾气,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吹走。

  洛元秋倒无多少惊讶,只问了句:“你当真是我?”

  一片雾气从影子身体中穿过,它拂了拂衣袖道:“不然呢,谁会一路千辛万苦跟你进了天魔幻境?”

  洛元秋几步踏上小路,拂开扰人的雾气,她的心剧烈一跳,隐约觉得这条路尽头似乎有谁在等着自己。

  “你想要什么?”洛元秋问影子,“不如直说吧,何必藏藏掖掖的。”

  影子道:“你将这一切都想起来,自然知道我要什么了。”

  洛元秋摇了摇头,眼看就是路尽头了,她莫名有些激动。走近了一看,顿觉失落万分。路尽头显出几阶石梯,似乎通向上方。

  石阶旁有两块大石,洛元秋看着有些熟悉,走进后诧异道:“这是山门?我怎么又回到了山上来?”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怎么又是幻境?”

  她转身去寻影子,但影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雾气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洛元秋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玄衣男人一步步向上走来,他身后似乎背着一个小小的人,被衣衫裹着,伏在他肩头动也不动。

  男人走到这山门大石边站了一会,眉心深锁,面上风尘之色未消,似乎很是疲惫。不一会从山上又下来一人,着深黄衣袍,戴玄天冠,做道士打扮,忙迎向那人道:“师兄,你总算是回来了!那事情办的如何了,怎么这一去竟耗费了数月之久?”

  这人分明是她师父玄清子,只是还不曾蓄须。洛元秋不觉看向那玄衣男人,一声师伯险些脱口而出,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玄衣人正是年轻时的洛鸿渐,他道:“顾凛已死,只留下了这一女,托我代为照料。”

  他小心翼翼将身后的人托在手中,递给玄清子。玄清子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指碰到孩子粉糯的脸颊时,她似乎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玄清子一惊,刚要推拒,却在师兄阴沉的脸色下不得不抱在怀里,僵硬地托着包袱,嘀咕道:“那这孩子的娘呢,怎么也不帮着照看些……”

  洛鸿渐吐了一口气道:“早已经去了。”

  洛元秋呼吸一窒,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二人身旁。

  “去了?”玄清子不由低头看了眼怀里,嘴角抽了抽道:“就这么点大的孩子,父母都已不在了,以后可要怎么办?”

  洛鸿渐疲惫地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去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低声道:“我也不知。但这孩子命途多舛,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玄清子在师兄身旁缓缓坐下,问:“她怎么了?”

  “她生来体虚,痼疾缠身。顾凛从他二弟处得了一枚丹药,自己舍不得用,留给孩子服了,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丹药却大有问题!”

  洛鸿渐收回目光,看了眼玄清子怀中的孩童:“那枚丹药,大概与我曾在……服下的相差无几。我去时,她已经快化作活尸了,全赖顾凛以法术压制,才拖到了我来的时候。”

  玄清子面上惊惧难掩:“那她现在难道还是……”

  洛鸿渐欲言又止,摆摆手道:“现下不是,顾凛死前以血祭之,施以秘法,暂且将那丹毒邪咒封住了。只是此法本该在后人习得咒术以后方能传之,但他提前传下,秘法一经行效,这孩子以后就再也不能修习咒术了。”

  玄清子惊愕道:“那天师府中诸多咒法,她岂不是都修习不得了!”

  “做个寻常人,不入道门不做修士。”洛鸿渐答道,“只要不让她离开寒山,见识到世间繁华,便能平淡过完此生。”

  师兄弟二人在石头上坐了会,玄清子犹豫道:“有朝一日,那秘法若是压制不住了,她不是又有可能化为活尸?”

  洛鸿渐淡淡道:“到时自然会有办法。”

  玄清子问:“是什么办法?”

  洛鸿渐看了他一眼:“等时候到了,你便会知道了。”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远处,眸中闪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光。玄清子见状,岂能不知他话中的未尽之语,喉头一哽,艰涩道:“那师兄,你身上的毒……”

  洛鸿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自有办法,眼下照看好孩子,莫要再多问。”

  白雾涌来,掩住了他们的身形。洛元秋站在原地,想起师伯方才那一眼,双肩微颤,手脚俱寒,一时如坠冰窟。她想起在天魔幻境中石匣里自己的脸,仿佛已死多时,印证了洛鸿渐所言非假。

  化为活尸……她不由低头看着发抖的双手,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幻境真实无比,令她心神大乱,几乎难以自持。后背旧伤似乎在隐隐作痛,洛元秋一瞬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幻象,她几步追上去,急切道:“师父师伯!别走,你们等等我!”

  但那两人身影转瞬消失在雾气中,洛元秋在茫茫白雾焦急地寻找,转身时却一脚踏空,登时如坠深渊,下落不止,耳畔传来呼啸风声,惊呼声还未出口,眨眼间她却已经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气血翻腾,心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跃出胸膛。在长草中她踉跄走了几步,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只手撑着,脑中嗡声大作,仿若千人同语,在耳边回响不休。

  洛元秋强忍头痛,攥紧一把草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静,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但她眼前的屋子仍有微光从纸窗透出,时不时传来交谈声。

  洛元秋走近,抬头看向屋前的垂柳。柳枝在夜风中温柔地拂动,此处分明是玄清子所居之处。她推门而入,屋里灯烛昏昏,显得有些诡异。她脚步微顿,竟是心生畏惧不敢上前,好像屋中藏着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交谈声传来,洛元秋站在竹帘后,看见玄清子站在格架前,面前还有一人,不禁心中发紧。

  那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眉目间萦绕着灰败死气,正是师伯洛鸿渐。

  “事已至此,早已无力回天了。若因惜命而畏死,徒留这肉身化为行尸走肉,我倒宁愿你将我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玄清子急切道:“师兄,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就不能效仿当年顾凛救元秋的法子,我也用血祭之——”

  洛鸿渐嗤道:“那是血亲间才能传的,不然怎么叫秘法?你我不过是师兄弟罢了……更何况顾凛已死,天师府也倒了,顾家人不知所踪,这秘法只怕是要失传了。”

  玄清子低吼:“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死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洛鸿渐答道。

  屋中灯火摇曳,洛元秋与他们隔着一道竹帘,心中百感交集。再度见到师伯与师父固然让她欣喜,却也离记忆中被刻意遗忘的真相越来越近。

  她的目光落在洛鸿渐腰间的佩剑上,听他说道:“我这一生因身世之故,不得不受制于人,为族人奔走。族人死后,我被师父收做徒弟,隐于世外。纵然我无意复国,但家国恩怨,却令心绪始终难平,浑浑噩噩蹉跎至此。”

  玄清子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洛鸿渐淡淡道:“师弟,我已经活够了,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做个平常人,不必为任何人奔走,只为自己而活。”

  “我死后,你要记得我交代你的话,莫要因为心软而舍不得下手。”

  玄清子惊怒道:“师兄,我怎么能……不行,我做不到!”他将袖子一甩,紧紧贴在身后,语无伦次道:“算我求你了,师兄,这件事我做不得,你还是找别人吧!

  洛鸿渐却道:“师弟,你究竟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玄清子道:“都是!行行好,你别再逼我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元秋也会如我一般?”洛鸿渐道,“那时候我已不在,你又要怎么办?”

  洛元秋闻言脑海中一片空白,五指紧扣门框,重重陷了进去。

  玄清子跪倒在地,哀求道:“师兄!”

  洛鸿渐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消了此孽,了结这段因果。”

  “不,我不能……”玄清子向后退去,急促道:“不行,师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也好,元秋也好,我……我都下不了手!”

  洛鸿渐两指一弹,长剑出鞘,清鸣声回荡在屋中。那柄剑剑光如雪,映出一泓寒光,照亮洛鸿渐的双目,他道:“接剑罢,师弟。”

  玄清子颤声道:“可元秋,元秋她还小,我不能、我怎么能……”

  洛鸿渐气息微急,胸膛略略起伏,沉声道:“因她母亲曾与我有旧,我答应顾凛代为照料。从那时起,冥冥中我便有种预感,这孩子与你我缘分不浅。我不在山中的时候,元秋全凭你照看,你将她教得很好。这么多年来,虽然名为师徒,但情分却如同父女……师弟,若是你来做此事,她定然不会怪你。”

  玄清子跪着注视着那柄剑,最终像认命了一般,抬手去接。

  洛元秋看到此处,原本紧扣门框的手颓然落下,她勉强按下心中不适,但满屋烛火时起时落,让她觉得仿佛置身于潮水中,随时都有被溺毙的危险。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我得走了,这不过是幻境,都是假的,不必当真……”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是适得其反,心底更是笃定,越相信眼前所见就是真的。

  放下竹帘,洛元秋大步走出屋子,一头扎进夜色中,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漫无目的走着。她想起师伯方才说的话,又想到师父接下那柄剑时的情形,心底似有寒意漫来,剑气寒光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我到底是什么?是死是活,是怪物,还是人?”

  洛元秋失魂落魄地拨开草,慢慢走着,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师伯要杀我,师父也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

  前路疑云重重,洛元秋走了许久,闯入密林之中。林间夜露潮湿,蹭得她手背一片冰凉。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株繁茂的古树下看到两道人影,看样子像是瑞节与嘉言两位师弟。

  洛元秋尚未想明白他二人怎么会在地处说话,便听一人说:“……她不会把解咒的办法告诉我们的,你再不下定决心,等师父回来,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答话那人腰间佩着一枚青玉,面目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洛元秋认出那是瑞节常戴在身上的,想来问话那人必然就是嘉言了。

  她看见瑞节用力在树身上捶了一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你告诉我,要如何诓师姐离山?”

  “总归是有办法的!”嘉言喊道,“只要她下了山,我们将她带到长安,族中人的邪咒便能解开!此事攸关两族人的性命,全在你我一念之间!若再摇摆不定……你要看着人全死完吗?!”

  瑞节道:“师父说她体虚,不得轻易离开山门。要师姐心甘情愿离山,你做得到吗?”

  嘉言咬牙道:“如果我办成了此事,我要师姐先去救我的爹娘……”

  瑞节没有说话,嘉言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那日我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一人说话,那人姓宋名天衢,我想不必我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瑞节震惊道:“宋天衢?那位相师?”

  “对,就是他。”嘉言道,“我听见他与师父说,师姐大劫将至,活不过十六!我这般看我做什么,我没骗你,这是我亲耳所闻,绝不会有假!师父此番下山,也是为了去寻奇药,好替师姐续命……”

  “若是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洛元秋沉默地站在树叶后,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随即山林间响起沙沙的声响。雨从漆黑夜空落下,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

  嘉言道:“反正师姐都活不到明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惊雷轰然乍响,天幕被明亮的电光撕裂开来,四周一时影影憧憧,如同波涛一般此起彼伏,满山的影子都向着此处聚集。

  山风吹来,叶片哗哗作响,洛元秋任由雨水流过眼睛,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雨中。

  她心中有个声音响起:“你看,他们何尝将你放在心上……”

  洛元秋胸口气血上涌,不住喘息,她低声道:“住口。”

  那个声音充满诱惑,在滚滚雷声中依然清晰无比:“何其残忍呐,他们只是为了杀你。”

  洛元秋一字一顿道:“我说了,住口。”

  “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那声音说道,“你在劫难逃,这本是你的命数,避不开也躲不过!”

  洛元秋加快脚步,突然在大雨中疾奔起来。雨声掩住了她的心跳,她在幽暗雨夜里奔跑,仿佛闯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中,每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

  雷声阵阵,响彻天空,在山谷间不断回荡。那闪电如游龙般紧追在洛元秋身后,不断落下,绽开如水光般的波纹,映亮了满山树木,与漫天细密如织网的雨幕。

  心中那声音伴随着雷声一同响起:“你时日无多,何不索性成全了他们?只牺牲你一人,就能挽救百千人的性命!你不要你的师父与同门们了吗?还是那些同门情谊,你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你虚伪至极,只做出些样子,其实爱惜自己胜过一切!”

  “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又为何徘徊于此间,不肯认命?”

  洛元秋满脸都是雨水,她蓦然停下脚步,道:“认命?我为何要认命?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为何唯独我就要认命?”

  电光中她看见漫山影子都向着此处聚来,她手腕一转,一柄清透如碧玉般的长剑出现在手中,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让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过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那又如何?往事难追,就算是再怎样后悔愤恨,也都已经过去了!”

  剑光在雨幕中漾出碧色光芒,只轻轻一荡便让周遭雨水退去,惨白电光里,无数扭曲的影子向洛元秋扑来,她用尽全力持剑劈下,这一剑汇聚着千万怒火,剑身上闪过一道流光,迸射出无数碧色光点,向四周分散飞去,洛元秋怒吼道:“全都给我退!”

  鬼影们一触及剑光便纷纷消散,风声暂停,雨势稍弱,天尽头泛起鱼肚白,快要天亮了。

  细雨中洛元秋茫然地站着。群山隐在雨雾中,如海中林立的孤岛,她只望了一眼,便重重栽倒在水洼旁,被泥水溅了一脸。

  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仿佛魂魄散去,只剩下一具空壳,任凭世上风吹雨打,也无半分波澜。

  心中的那个声音好像已经消失了,洛元秋躺在泥地里,眼前有些模糊。霎那间她涌起一个念头,若就此死去,在这泥土中与枯草一同腐烂,谁也不惊动,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正当她要闭上眼之际,一道温和的白光出现在她面前:“怎么躺在这里,起来。”

  洛元秋猛咳了几声,皱眉道:“走开!”

  “如果我真的走了,只怕你等会又要不高兴了。”

  声音顿了顿道:“还不快起来,躺在水里很快活么,师姐。”

  洛元秋一怔,抬眼看去,光中站着个面容难辨的人。

  她抹去脸上的泥水,眉眼间带着迷茫,道:“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那人淡淡道:“师姐。”

  她向洛元秋伸出手,一把将她从泥水里拉起来,牵着她前向走:“感觉如何?”

  洛元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真没有见过?”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还是说你忘了,一时之间回想不起来?”

  洛元秋只觉得五脏如痉挛般疼痛,什么都难以回忆起来:“……我不知道。”

  她声音沙哑道:“我好像全都忘了。”

  那人转过身,将发光的掌心贴在洛元秋湿漉漉的额头上,道:“别怕,我会陪着你的,师姐,你无须担忧。”

  她发光的手掌十分温暖,洛元秋周身寒意被驱散大半,疼痛也和缓许多,她吐了口气,喃喃道:“不管你是谁……多谢了。”

  那人道:“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洛元秋心头大震,隐隐生出一股怨怼之意,低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也很好。”

  那人不答,牵起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洛元秋突然甩开她的手,愤怒道:“我说了,我一个人也可以,不用什么人来陪!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说这种话?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除了你身边,我还能到哪里去?”那人说道,“师姐,别把一切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旁人所为又与你何干,做你自己就是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怎么如今反倒却忘了?”

  洛元秋眼睛红了一圈,恶狠狠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你快走,再不走我就……”她也想不出什么威胁的话,咬牙道:“我就杀了你!”

  说完她便感觉到那人松开了手,忙不迭后退几步,心中却有些失落。但到底是她将人逼走的,洛元秋转过身,背对着那人走了两步。她全身骨头都在发痛,可她偏偏咬紧牙关不肯出声,固执地走着,仿佛就要将这样一条道走到底,才能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错的。

  离开那人后,她身上的暖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寒冷。四周又有雾气不断涌来,洛元秋在心中默默想:“来吧,我不怕你们,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迟早会有醒来的时候。”

  但不停发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虽然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她却依然深陷于此,所见所闻无不冲击着她的心防,仿佛要将她彻底击垮。

  洛元秋想起影子的话,只有当她下定决心时才能从迷雾的包围中离开,她试图去下决心,但连一口气都难以提起来,心力交瘁至此,越试越是无能为力。

  她有些迷惘,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周围的迷雾好像察觉到她的弱势,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意图昭然。洛元秋安静地看着它们靠近,隐约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被雾气吞噬,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永世沉沦在这幻境当中。

  眼看雾气飘来,明明离死只有一步之遥,洛元秋却觉得心头无比平静。她以为死前会怨憎痛恨,愤怒到恨不得毁了一切,或是恐惧不已,不敢面对死亡。但此时此刻,她闭上眼的一瞬,反而将那些都忘了。

  好像还是很多年前,微风拂过,她躺在树上从树叶缝隙间看着晴空。初春的日光倦怠,唯有枝头鸟雀热闹,在风中啄羽梳尾,振翅向巍巍群山飞去。

  洛元秋好像看见一道温和明亮的光出现在眼前,随即感觉后背暖意传来,她猛然睁开眼,发现四周白雾竟然在不断后退,仿佛畏惧这光一般,不敢靠近半分。

  她意识到这是谁,顿觉错愕,这人不是已经被她赶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紧紧抱着她,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洛元秋伸手,而她自己身上的光却由盛转衰,环抱着洛元秋的双手都变得透明起来。

  哪怕如此,她却仍然在她耳边轻哄道:“别怕师姐,我会陪着你的。”

  洛元秋本欲挣脱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一时悲喜难言,眼泪止不住流下。她哽咽了几声后,咬住唇勉将眼泪逼回去,胡乱擦了擦湿凉的脸颊,低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对了,你到底是什……”

  她转过身想看清那人的脸,回首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唯有萋萋荒草在无边无际的雾气中迎风飘摇。

  洛元秋喘了口气,感觉身上稍稍暖了些,便起身向前走去。她努力回想方才那人的样子,却只记住一片温润的光,不得不暂时放弃。

  她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洛元秋越想越是愧疚,只盼能寻着那人,就算不问明白身份,再说上几句话也成。

  走到一处矮坡旁,洛元秋向远方眺望。青山如黛,碧色中似藏着一片粉白,她目中一颤,朦胧间好像想起什么,想看得仔细些,不防脚下一滑,一阵天旋地转,从坡上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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