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_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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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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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

  这两个字轻若飞雪,却是重重砸在心上。洛元秋在冰壁面前站立良久,眼睫上结了一层冰花,五官都蒙着薄薄寒意。她冻僵的手轻轻一动,抬手抹了把脸,收回思绪,向着风雪中的岔路口走去。

  前世的记忆于她而言像个扑朔未解的谜,又因死而复生而罩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并非谜团繁杂难解,而是当她想起那些往事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未有半分喜怒哀怨。

  她的心平滑若琉璃,是尘埃难扰的宁静。静到了极致,纵然是草木葳蕤的时节,落在她眼中,也好好似深冬大雪过后,四野茫茫再无所存。

  洛元秋知道自己不是喜静之人,虽说自小就在山中静心修行,但此静非彼静,静心是为了专注于修心,理气顺意。而如今她心中的这份静,倒像是心死后的寂然,于人于事都漠不关心,难提起在意的兴致。

  她走进迷雾中,雪白的雾气从她肩头手臂轻盈飘过,吹散前世往事风尘。她听见雾中传来笑声,不一会又转为尖利的咒骂声,怨恨的哭声,如此交织反复,在她耳畔回响不休。

  一时间千种声音如沸水扬扬,忽远忽近。有时如惊雷乍响,换做怒骂呵斥,命她不得再向前一步。有时化为真情实意的哀声恳求,请她停步回头,莫再前行。

  洛元秋脸色不变,听了一路稍觉得有些吵,便从袖中取了两道无用的符出来捏做圆球塞入耳中。但那声音却不是堵上耳朵不听就能避开的,哭骂恳求声更是盛起,雾气聚成许多似人般的影子,在她头顶呼啸而过,盘旋游走,久久不肯去。

  虽不明这影子与人声有何作用,洛元秋依然脚步不停,兀自向前走去。越往前走雾气越是浓重,那些影子也愈发清晰,凝结出的人形也能看出轮廓来,影影绰绰藏在雾中,时不时一闪而过。

  破空声突然传来,洛元秋想也不想抬手召出飞光剑一挡,只听一声铮响,如刀剑相击之声,霎时雾中影子破雾而出,持剑袭来。洛元秋不得屈膝后仰,以剑身做挡,待影子再度袭来时,她借力跃起,手中剑光一荡,顷刻之间便将那影子拦腰斩断。

  随即她就发现,这雾气凝成的影子没有立时散去,反倒一分为二,化作两道人影向她扑来!

  这其中情形之古怪不言而喻,洛元秋当即收了手中剑光,在雪中大步跑起来。那两道影子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迷蒙雾气中仿佛还有更多在凝形的影子,恐怕连半柱香的功夫都用不着,这些影子就能一并追上来了。

  寒风愈盛,雪势转急,好不容易雾气散开些许,眼前竟又出现了岔道。洛元秋听闻身后不同于风声的刀剑碰撞声,伴随着喧杂人语而来。她连想也未曾多想,随意挑了一条闯进去,未料脚下一脚踏空,仓惶之下手只来得及抓住一把雪,便听见呼呼风声,霎时眼前一暗,顺着光滑的冰壁坠了下去。

  没多久洛元秋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条冰道。她也不知滑了多久,只见深洞中的坚冰在暗里闪烁着幽蓝光泽,头顶那点光越来越远,像坠进了幽冥深处。寒意彻骨,连气息都一并冻住了,最后她从一处断崖上被抛下,重重摔入深厚的积雪中。

  在雪中躺了好一会,她才艰难地爬起来,蹒跚走了几步。放眼四处都是冰,形如野兽獠牙一般倒垂向下,缀连相勾,锐利无比。

  洛元秋看了几眼,拍去身上雪与冰,在这形如巨兽怪嘴的冰窟里慢慢走了起来。

  刚甩开那些致命的迷雾,转眼间又落入冰窟之中。这冰窟极深极广,一眼难看到头。黑暗中玄冰泛起深幽蓝光,将周遭染成一片寒霜之色,洛元秋自一处冰树下走过,看见那树枝上无叶,唯有大朵如薄绢一般的冰花盛放,在幽暗中亮起满树莹光。

  她无畏无惧,也无探寻之心,见了这树也不碰,只是打量了会便走了。四周冰柱耸立,好似新打磨过的铜镜,清清楚楚映出她的身影,也不知这些冰柱是如何分列的,无论她怎么走,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冰柱之间互相映射,立时周围都是洛元秋的影子,清晰无比地映在冰面上,随着她走动一同变化。

  洛元秋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看向不远处冰柱上的倒影,一时相近的几个冰柱上影子纷纷转过身来,在她抬头的瞬间也跟着抬起头,在寂静无声的幽暗冰窟中,当真是有些说不出的可怖。

  洛元秋平静地与冰上倒影对视,片刻后她挑了挑眉,将罩面的布拉起走了。

  她走后,冰面上的影子仍在,它面无表情地牵了牵嘴角,眼中映着一点幽蓝冰芒,片刻后消失不见。

  地下久不见光难分昼夜,虽无风雪声扰人,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洛元秋走得喉咙发干,才将水袋掏出喝了口水。因前车之鉴,她不敢拿符化雪,唯恐又将洪水引来。

  水袋中的水大半冻成了冰,故而她喝时顺带喝了一嘴。洛元秋深处冰天雪地,嘴里还咬着冰,内外皆是一片寒凉。不知怎么,她却是放慢了脚步,忍不住向身旁看了又看,但究竟是在看什么,她也难以说清。

  好像身边应该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她大嚼冰块时轻拍她的脑后,叫她吐出来回去喝热茶。

  仅是这么一瞬,那些劝说的话便消失的一干二净。洛元秋如记忆中那般向身后望去,她怔愣了许久,久到双膝深陷雪中,才缓过神来,拔出双腿向前走去。

  真奇怪。她想,每当忆起这人时,她便觉得心似乎猛然一颤,像行经陡崖时,眺望银光粼粼的云海,哪怕神思清明,亦按捺不住纵身一跃的渴望。

  就这么不管不顾跃下,就像那天她孤注一掷地随那人离开山门,置生死于度外,将一切悉数抛下。

  洛元秋微微有些出神,可惜回忆就此中断,她想到此处便再也想不起别的。

  她不免有些失落,只好埋头在深雪中行走。如此奋力前行了许久,终于走到这冰窟的边缘,脚下不再是厚厚积雪,而是换成了冰封的泥地。

  面前是大大小小的冰洞,洛元秋左右看了看,困惑了会,最后随便挑了个走进去。

  冰洞中不知哪里来的光,漾出水般的青蓝色。洛元秋走了片刻后又在洞中发现了别的洞,可谓是洞洞相连,只是这么一来,人便极容易在这冰洞中迷路。她想了想,掏出匕首在冰壁上凿下一道痕迹,决定以此作为经过的标记,以免到时候迷失在洞中。

  坚冰极硬,匕首只凿出一道白痕。洛元秋正要收刀离开,余光扫见冰壁上似有什么痕迹。她俯身摸了摸,发现那居然是一道符。

  这阴山腹地的冰洞中居然会有一道符,洛元秋不觉有些困惑,再度顺着痕迹摸了一遍,发现当真是一道符没错。她指尖稍稍涌起一点光,随着符痕重新勾勒了一番,一根极细的银线倏然出现在她眼前,向着其中一个冰洞中伸去。

  难道此地也有符师来过?洛元秋略有不解,但这泛着微芒的银线分明是符师寻踪用的法术,她稍稍迟疑,抬脚追着这道银线走进冰洞中。

  有银线引路,倒省去她犹豫不决择路的功夫。未过多时,银线便在一处冰洞前断了。洛元秋握紧腰间匕首,谨慎地在洞边看了看,突然从洞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又来人了吗,若是来了,就请进来罢。”

  洛元秋怔了怔,抬头看了眼这高大冰洞,冰洞中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此地乍闻人声本该有几分高兴,但险途中危机重重,根本不知里头是人是鬼,另有迷雾中影子的教训在前,他不敢掉以轻心,将匕首收回,掌心凝起一道青光。

  但无论里头有什么,她都必须前去探一探。洛元秋缓步踏入冰洞中,百步还未走到,就看见洞中燃着火堆,三个人坐在一旁,身后被火光拉长影子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听见声响纷纷抬头。

  洛元秋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要出剑,再看却发现那三人身后的影子不过是大了些,想来是因靠近火堆坐的原因。

  她心道是自己多想,中间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穿着身黑袍,畏寒般拢了拢衣襟,见怪不怪地道:“请坐罢,就当是歇歇脚。”

  一旁坐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打扮得十分寻常,她向洛元秋温柔一笑:“我们不是坏人,与你一样,只是误闯入了这冰窟罢了。”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不曾说话,他身上只穿了件夏时的薄衫,手上把玩着一柄短刀,瞥了眼洛元秋便又低下头去。

  这情景当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如此大相径庭的三人聚集在此,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但那三人又分明是人,洛元秋在原地站立了会,终是走了过去,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无人开口说话,洛元秋烤了会火,将水袋掏出来,放在火堆不远处等它融化。那妇人嗓音低柔道:“姑娘也是从那风雪中来的吧,不然怎么衣上头上尽是雪呢?不知姑娘是否见过那些猛兽,我入山时,它们就在那界碑后的湖边徘徊。”

  她倒是十分和气,洛元秋摇了摇头,妇人微微一笑:“姑娘运气真好,倒不曾碰见它们。那些东西可是有些难缠,只要人看见了它们,它们就会一直追着你不放。”

  洛元秋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当中老人腰间所配的符剑上,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老人原本在闭目养神,似察觉到她的视线,顿时睁开眼,按住腰上剑道:“你也是符师?”

  洛元秋既未摇头也未点头,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倒是那男人开口道:“怪了,这年头符师不去北冥,怎么反倒都往阴山来了。”

  老人冷哼一声道:“这话当真可笑!阴山就在此处,谁爱来就来,难不成那界碑上写着只许咒师入山了吗?”

  男人一边烤火一边慢悠悠道:“只这么随口一说罢了,此地万法消弭,咒师也好符师也罢,没了法术,大伙都是寻常人,拼的是身手运气,命大的便能活的久些,又能差得了多少?”

  洛元秋闻言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青光已然慢慢褪去,无论她如何运转催使,只堪堪在掌心间凝出一片薄光。

  万法消弭……难怪这阴山腹地易进难出,没了法术支撑,修士不过也是普通人,怎能越过风雪迷雾,从这险绝莫测之地脱身而出呢?

  那妇人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冰壁,道:“且少说几句罢。”

  老人嗤道:“要说比身手,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比不过我老头子。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

  “打住!”男人说道,“这话我已经听了几天几夜了,当真是不想再听下去了。您若有闲情逸致,不如和这位刚到的姑娘好好说说,我想她应该乐意听一听。姑娘,你说呢?”

  洛元秋对上他的目光,男人一愣,别开脸道:“不过是个玩笑,何必这副样子……”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老人道:“出门在外,还是多约束口舌,以免招惹是非。”

  男人嗤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老人未将他这等举动放在眼里,转头看向洛元秋,打量了一番后说道:“小姑娘,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洛元秋依然不答,如无必要,她不轻易开口说话。她俯身捡起水袋晃了晃,拔塞喝了口混着冰渣的水,起身坐到冰壁边上,倚着墙壁闭眼歇息。

  洞中只闻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响声,那妇人拢袖道:“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不易,兴许是累了。”

  无人答话,妇人也不觉难堪,反倒是轻轻一笑。那男人见状问:“你笑什么?”

  妇人扶了扶发髻道:“我想若我的女儿还在世上,应该与这位姑娘一般大了。”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她如今多大了?”

  妇人叹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全凭自己胡乱猜测,才觉得有些可笑。”

  那男人摇了摇头道:“真是稀奇,你找女儿不在外头找,来阴山做什么?难道你的女儿也进了阴山?”

  妇人不欲与他多言,只道:“我自有打算。”

  洛元秋闭目养神,其实她本不想听这三人交谈,所以特地坐到了远处。无奈这洞就这么大点地方,她坐的再远也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正当她在袖中捏了两道符做球,欲塞进耳中时,那老人却突然说道:“看来大伙都各有所求,否则也不会历尽千难,孤身闯入这凶险之地来了。只是人人都有难了的心愿,但那能令心愿成真之物却只有一个,分也分不过来,这又要如何是好?”

  洛元秋搓符的动作一顿,莫名听了下去。

  那老人继续道:“世间至悲之事,不外乎骨肉分离,相隔天涯再难得见;或是生死相绝,功业未成,不得不撒手人寰;再者至亲知交生离死别,剩一人形单影孤……”

  听到形单影孤四字时,她突然心口发闷,难抑心绪,年少时萦绕于心的困惑仿佛再度浮现。

  “师伯,我爹娘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从来不肯来看我?”

  “……你父母并非不要你,只是他们不会来了。”

  “你的确是为人所害,而谋害你的人,或许正是你的至亲。”元秋,你会恨他们吗?”

  群山远去,流云散尽,日出时万丈金光照耀云海,那云光如锦绚丽至极,从遥远处漫至眼前。小时候的她仰头去看身边的人,答道:“师伯,我不知道。”

  那人面容在光中有些模糊,他声音低沉温和,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不要怕,师伯也不知道,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云光映亮她稚嫩的面庞,洛元秋道:“以后?以后是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很久,很久。”那人答道。

  她又说:“那为什么要恨……恨他们,我不认得他们,我不喜欢这样。”

  那人想了想道:“那就不恨,不与他们计较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坐在孤峰上看旭日初升,待云海金波平复,那人才道:“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但唯有心,却始终不会改变。”

  “哦。”洛元秋伸手挡住灿烂光芒,专注地去拔生长在石缝里的青草,拽了几下没拽出,她用力搬开石块,想要把草拔|出来。

  “记下这山岳间的风光,待得来日若有什么不快苦闷,多想想今日所见的一切……元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青草根茎太深,一时半会难以拔出。洛元秋趴在地上,衣上全是泥土,仍在使劲拔那根草,闻言道:“在听呀,师伯你方才说心——”

  “心要如何?”

  咔嚓一声,青草被拽断了。洛元秋怏怏不乐地起身:“我不高兴,心也就不高兴。”

  她举起两只乌黑的小手,对着面前人的袍子跃跃欲试。那人早有准备,转身离去,道:“那你就在此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你的心高兴起来。”

  ……

  洛元秋眼睫动了动,拉了拉半湿的衣襟,阖目紧贴冰壁。即便寒意砭骨,她依然不为所动,胸膛里的心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喜怒。

  她自小到大,最为疑惑不解之事不外乎三件。其一,为何师父勒令她不准离山;其二,师伯曾言她活不过十六,皆因一位心怀不轨的亲长谋害所致,但这至亲为何要害她,却不得而知;其三,为何师父与师伯千般叮嘱,不可将她血异于常人之事向他人透露?

  洛元秋一时有些烦躁,而火堆旁三人沉寂片刻后,那男人忽道:“说的不错,人人心中都有执念,来此地也是为了圆一份念想,自然不会就这么将机会拱手让人。骨肉分离固然令人不忍,功业未成却暮年将至不免叫人唏嘘,而亲友散尽,孑然一身也让人同情,但这些都与我何干?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可怜他人?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我?”

  老人道:“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事让人可怜了?”

  男人指了指那妇人道:“你想找回你的女儿。”

  洛元秋闻言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她竟是为了寻自己的女儿,才涉险入山的吗?

  他又指了指老人道:“你想重获青春,再活个几百年……”

  妇人点头,却说:“其实我心知此事未必能成,不过想试一试,求一个安心罢了。”

  老人道:“呵呵,几百年就不必了,我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很好。”男人说道,“再加上那边的姑娘,一共四个人,但只有一个人能实现心中所愿。”

  良久之后那妇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老人道:“正合我意。”

  三人不再说话,冰洞中霎时安静下来。

  洛元秋突然有些厌倦这种安静,指尖展开袖中被捏成圆球的符纸,来回抚平。那些掐算着寿数而活的日子,死前执着一念而生出的怨恨,以及如今死水一般无知无觉的活着,诸多念头累积在她心中,化为冰雪之下熊熊燃烧的阴火,从心中席卷漫来,让她罕有地生出一种不甘。

  她眉头深锁,手指蜷曲捏紧那道符,愤恨与不甘交织在她心头,她用力咬住嘴唇,却尝到一点腥味。

  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翻出腰间匕首在手心一划,伤口中渗出些许红色,竟然是血。

  “此地万法消弭……”

  原来世外所传,在阴山腹地之中万法皆为之消弭,居然是这种意思!

  洛元秋按了按掌中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胸膛当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重一跳,仿佛再度活了过来,霎时她的耳边尽是吵杂纷乱的声音,像初春的河道冰化后,水流湍急而过的流淌声。

  突然有人道:“那是什么声音?”

  话音方落,整个冰洞为之一震,落下许多尖冰。冰墙后那幽深的蓝光蓦然一收,如血般的赤红慢慢从冰后渗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出现在这红光后,逐渐凝成人的样子,在冰壁后用力敲打着,仿佛马上就要从墙壁后出来。

  洛元秋离墙壁最近,她将匕首收回腰间,起身看着冰后的人影慢慢向她聚来。那些影子如同寻迹而来的猛兽,紧紧依附在冰上,互相推挤,拨开同伴向冰面扑来,其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双手攀附在冰后,它忽地张大嘴,猩红长舌从冰上舔过,留下一道血色。

  洛元秋后退几步,顿时醒悟过来。是那些在迷雾中的影子,它们找来了!

  火堆瞬间一暗,妇人惊惧道:“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怪物?!”

  老人厉声道:“快走!这些是天魔,千万不要被它们抓住!走,想活命就快些离开!”

  说完他健步如飞,率先冲出洞去,那一男一女紧随其后。洛元秋捡起水袋挂好,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原本幽蓝色的冰全部已经转为血红。那冰层后的血色仿佛有种难言的诱惑,像有人在耳边呢喃轻语,充满引诱地抚摸过脖颈脸颊,温柔若微风,令人忘了这满壁绰绰鬼影,不禁沉湎其中,陶然欲醉。

  “……走,别停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着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冰洞中,那男人忍不住跑到老人身边,道:“你的符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人道:“还未到时候!”

  他们身后接连传来哗啦声,洛元秋微微侧头,看见一处冰壁裂开一道缝,红光泄了满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缝里挤出来,手臂长过膝盖,蹒跚走了几步,直立站起,朝他们追来。

  妇人问:“前辈,这要如何才能出得去?”

  老人道:“先找寻踪符,跟着它走,出了这洞再说!”

  男人慌忙避开一处快要破开的冰壁,追问:“那道符在何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人气喘吁吁:“那姑娘呢?快让她来帮我一把,我支撑不住了……”

  那道悬在空中的银线若隐若现,像随时都能消失不见。洛元秋闻言几步走到他身边,握住老人手臂,便看见那道银线骤然亮了起来。

  老人得了她的助力,精神稍稍振奋了些,急忙催促道:“走,跟着线走,切记,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停!”

  连绕了数个冰冻,银线终于到了尽头,倏然一闪崩断。这时候冰洞里到处都是泼血般的红光,黑影相互挤压走来,临到洞口,外头便是洛元秋先前进来的冰窟。她与老人先走了出去,妇人与他们只差几步,也快步出了洞。

  这时便听后面传来一声惨叫,那男人距离洞口不远处被追上来的黑影拖住了腿,艰难地在地上向前爬着,他面上涕泪纵横,哭喊道:“快救我,救救我!”

  妇人脚步一动,老人却按住她的手道:“别去,那是天魔,杀不死的。”

  冰窟中回荡着男人的哀嚎,老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便看见一道人影冲向洞中,那妇人惊呼一声,道:“她怎么去了?”

  洛元秋一把拉起趴在地上的男人,见他双腿被黑影拽住不放,抬手就是一剑斩下,黑影化为雾气散开,重新分为两道。男人慌忙站起,身后越来越多的黑影追来,挤满了冰洞。洛元秋看他脚步不稳,一脚踹在他背后,将他踢出洞去。四周黑影覆满了冰壁,又有无数影子从她头顶垂下,洛元秋不紧不慢避开那些影子伸向她的手,连衣角都不曾让它们碰到。

  她眼中映着满洞红光,面容犹如蒙上了一层煞气,唇色却鲜红欲滴。在黑影们扑来时她毫不犹豫地翻身一滚,听见老人喝道:“走!”

  一道白光从他手掌飞出,落入黑影当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四人被扑面而来的气浪向后推去,栽进深雪里。

  刹那之间整个冰窟都在震动,不断有冰柱倒下,雪雾扬起,在冰窟中弥漫开。洛元秋从雪中站起来,那男人惊魂甫定道:“那些东西……不会、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老人道:“你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会落到末尾?”

  男人眼神游移,面上带着几分恍惚道:“走过一处洞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分明看到了那样东西,就在那洞中,有金光照出……”

  “你被天魔蛊惑了,”老人不耐烦道,“这洞不过是寻常的洞!”

  雪雾散去大半,方才他们逃离的冰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不断有风吹进来,隐隐透出光亮。

  妇人不敢走进,远远看了一眼说道:“像是出路,但不知是不是。”

  老人道:“有光吗?”

  妇人道:“有,不过似乎有些深,通向何处尚未知晓。”

  洛元秋走到那窟窿边,风雪从石缝中涌入,冰上赤红已经褪去,那些黑影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老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看了几眼,道:“天魔应该躲到冰后去了,趁机会赶快离开!”

  洛元秋听了微感奇异,诸人分明是初到此地,但为何这老人竟如此清楚?她心中涌起一丝古怪,总觉得哪里有异。

  老人说完身形略有不稳,妇人见状忙上前去搀扶他,却被老人轻轻推开,老人拍了拍身上的雪粉,余光向身后一瞥,道:“先去看看他。”

  男人还躺在雪中哀声叹气,洛元秋将手指伸到夹缝外探了探,感觉外头似乎更冷。她收回手在自己胸口虚按了按,思量着宋天衢所说的那道封印是否已经解了。

  万法消弭,她确实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方才召出青光剑时便已是强弩之末,恐怕难再撑多久,却也因祸得福,莫名解开这道封心的印记。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以匕首再次在自己手上划一刀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她只得揉了揉手腕,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那男人坐在雪中,裤腿撩起,适才被黑影抓住的地方已经发黑,这黑色花纹如有生命般顺着他的双腿蔓延。

  “被天魔触碰到的人,就会变得与它们一样。”老人沉声道,“你若是斩断这双腿,或许能保住性命。”

  男人脸色难看:“我要是真截了双腿,不必多说,只怕马上就要死在此处了!”

  洛元秋暗中点头,以此地奇诡而言,的确不能失了双腿,否则一旦被扔下,势必难逃一死。

  男人放下裤脚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这黑纹并未影响行走,冷笑道:“留着这双腿,我还能自己走出去,若没了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事来!”

  “既然如此,”老人道,“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那男人啐了口唾沫,朝洛元秋道:“姑娘,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若能出了这山,我定当全力以偿!不过现在我这条命能否留着还难说……”

  洛元秋不答,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逐渐愈合的伤痕,现下只剩一道浅浅白印,不用多久,这道白印也会消失,掌心便又是光洁如初的样子。

  既然万法消弭,她都难以将飞光召出,为何这伤口还会自行复原?难道这与她身上这道封印无关,或许又是另一种她所不知的法术?

  “……进山是为了寻人,实不相瞒,我亏欠他良多,也不知陪上这条命,能不能还得清。”

  男人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妇人见状似有几分同情,道:“走罢,若存此念,或许便有相见的一日。”

  洛元秋心倏而一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却一时想不起来。

  老人走在最前头,在他们身后,冰窟中不断传来重物落地发出的轰然声,那些冰柱再也难以支撑,缓缓倒向地面,扬起漫天雪雾。

  “果然时机不对,那道符丢的太早了。”老人说道,“否则便能不毁了这冰窟,只将洞穴炸开,另辟一条路。但谁又能想到,这些洞外竟会是深渊呢。”

  妇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尽快离开此地,这冰窟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四人快走在雪中,身后轰隆声由远及近,仿佛有凶兽在后追赶。忽然那男人说道:“有风!”

  老人道:“那就不会错了,这洞深藏地下,若有风处,必然就是出路。”

  妇人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变了,急切道:“这冰里的光怎么又变成了红色?”

  洛元秋闻言转身看去,尚未倒塌的冰柱果真渐渐转为深红,放眼望去,满洞都是血一般的赤红,从冰窟深处慢慢涌来,雪雾后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鬼影。

  男人急促地喘了口气,眼中惊惧难掩,低声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天魔,是这阴山之中的一种怪物,不死不尽,相传是由人的妄念转化而来。从古到今死在阴山中的人,最后都会化为此物。”

  老人凭空抓了一把,感知了片刻道:“向这边走,快!”

  男人脸色苍白,问:“难道我也会——”

  一旁震动的冰壁染上赤红,突然出现在冰后的鬼影仿佛在回应他未说完的话。它们贪婪地附着在冰后,利爪在坚冰上留下道道深痕。

  不断有碎石冰棱从他们头顶落下,整个冰窟都在晃动。那些冰后的红光显得格外妖异,随着晃动愈发剧烈,无穷无尽的影子也在冰壁后显形,甬道中尽是扭曲的光与影。

  老人叹道:“天魔乱舞,赤血没世,好一条修罗道!顺着此路向前走,或许便能走到炼狱深处也未可知。”

  妇人道:“这世上当真有炼狱吗?”

  老人道:“怎么会没有?人心即炼狱,一念之差,便会永坠无间。”

  洛元秋身旁的男人不住喘气,他脸上映着红光,像被泼了一盆血,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张的老大。他极力想掩盖住恐惧,装作若无其事,但洛元秋还是看见了他发黑的手指。

  黑色的花纹已经爬到了男人的耳后,他犹自不知。

  少顷,四人眼前一亮,光从一道狭长的石缝间照进来。那缝隙深而长,向上望去,当真如幽魂在地下仰望人世,令人生出遥不可及之感。

  老人说道:“须得爬出去才行。”

  后有鬼影红光,诸人不敢耽误,借着这缝隙中岩石壁缝卡住身形,接着慢慢向上爬去。

  等爬到了缝隙外,人人皆已精疲力尽,从雪中站起来打量四周。

  到处都是雪,缝隙两旁便是寒雾缭绕的深渊,陡崖峭壁,稍不留意便会掉下去。洛元秋看见远处雪山逶迤,在明亮的天光下犹如淡墨铺陈,闪过微渺光芒。

  雪峰上风声呼啸,天幕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四人艰难跋涉攀至高处,洛元秋回望那道缝隙,云雾中那山的样子好像一只从深渊中向上攀爬的恶鬼,漆黑的山上怪石嶙峋,仿佛是它的爪牙。

  她不免有些怀疑,这难道就是终点吗?这雪峰之巅,巍峨高山,真是就是千百年来流传的阴山腹地?

  老人咳嗽了几声,艰涩地吐了口气,道:“终于……出来了。”

  男人跪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掌心,黑纹已经蔓延到他的脸颊。

  那妇人绾发整衣,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男人双颊深陷,唇齿间都是血,他勉力站起,双手黑如焦炭,转眼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像一具骷髅般站在雪里。

  “生死由命,”老人则道,“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走了不过几步,又重重跪回雪上。他爬到洛元秋脚边,说道:“姑娘……姑娘,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

  洛元秋俯身听他说话,男人低声道:“我有一个、一个侄女,在深山修行……因我错了事,害她们一家不得团圆,你若是能离开此地,请为我找到她,告诉她——”

  洛元秋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的人,指尖都颤抖起来。

  寒风裹挟着久远的记忆呼号而至,日出,云海,群山,以及年幼的她对师伯所说的话,那句“我不要恨他们”清晰地回荡在洛元秋耳畔。

  但这真的就是她心中的答案了吗?

  那些往事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趋逼近的死亡,冥冥中已成定局。难道仅凭这么一句话,就可将生死抛下,全然不在意了么?

  她心神大乱,暴怒之下一把拽起男人的衣襟,将他往雪地用力一掼,想让他说个明白,却听身后老人道:“当心!”

  洛元秋眼前晃过一道雪亮刀光,刀刃紧贴着她的脸落下,那男人竟还有余力从雪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吼道:“她好歹还活着,而我就要死了!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着?都去死吧!“

  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完,男人毫无章法地挥舞短刀,发出愤怒的叫喊,洛元秋避过他几刀向后退去。细碎破空声响起,洛元秋转身看去,男人胸膛上已多了支飞箭,他手中短刀落入雪中,无望地仰头看着天空,眉心被黑纹彻底覆盖,喃喃道:“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为何死的不是你们……”

  洛元秋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妇人拉好衣袖,仿佛那支飞箭并非是经她手射出的。她敛眉柔声道:“倘若先前在那洞中,你不因一时贪念而落于人后,又如何会得了这等下场。”

  言罢她对洛元秋温和一笑:“姑娘不曾被他伤着罢?”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迟疑地摇了摇头。

  妇人微笑道:“既然无事,那就上路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洛元秋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边,伤口微微有些刺痛,深倒是不深,只是再近一寸,大概就能斜刺入她的喉咙。

  那妇人显然是有意而为,箭的目标不是这男人,正是洛元秋。

  她要杀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洛元秋随手在衣袖上抹去血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男人的身体大半已经化成黑水,慢慢渗进雪里。他的五官扭曲成诡异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绝望与嘲讽,定定看着天空。

  洛元秋想了一会,拔出那支短箭。箭镞与箭身接连之处似有些机关,她捡起短刀劈开箭身,涌出一滩深绿色的水,色泽艳丽,如淬毒的蛇牙。

  不必试就知道,这水定然有毒。若被此剑射中,箭身中的毒液便会顺着箭镞涌出,或许顷刻间就会毙命。

  洛元秋沉思半晌,踢了几脚雪将短刀与箭埋了。地上那男人如冰般慢慢消融,四肢躯体都已经化为黑水,一张饱含怨恨的脸浮在水上。

  洛元秋从未见过他,但因他方才的话,胸臆间莫名燃起一股愤恨,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被她有意忽视的怨怼,此刻终于浮出水面,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

  如何能不恨?

  哪怕轻言生死,却始终不曾看淡过,当真到了那一日,她才发现随着执念一同被埋入黑暗中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到过,许多风景未曾得见,她还与一人有约……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死去?

  她想活着。

  天光忽转,竟到了黄昏时分。天穹中流云如火,夕阳遍洒雪山,寒风止息,一点冰冷落在洛元秋鼻尖。落日余晖中大雪静默下着,碎光般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像是许多年以前,她临终前未曾等到的那场雪。

  她僵立在雪中良久,眉目隐没在如血的夕阳中,有种难言的阴郁。天边层云卷来,似乎起风了,雪花倏然一斜,擦着她的眼睫滑落。这场迟来的雪,与脚下男人临死前仓促的歉意,终是化解了缠绕已久的心结,为她前生的命书续上了最后一笔。

  洛元秋走在雪中,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架在火上烧灼炙烤,颤抖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恍惚中有一线热流从心口涌出,浸润冰封的心脉,向着四肢百骸蔓去。

  巨大的痛楚袭来,她栽倒进雪地里,仰头看着天穹光影转变,云来风往。夜幕如海潮般席卷而来,黄昏的夕光尚未褪去,她躺在明与暗的边缘,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不知不觉彤云消散,繁星隐现,一条绚烂的光带横贯天幕。

  四周雪越积越多,漫上洛元秋的眉梢,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竟是突然笑了起来。

  星河如覆,骤起的寒风似乎将前尘吹散,连同那些夹杂着恨意遗憾的往事一并卷起带走。洛元秋攥紧雪从地上爬起,重重吐了口浊气,继续朝着茫茫无际的雪山走去。

  “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风雪中三人从两山间逼仄狭窄的甬道挤过,老人长叹一声,望着苍莽雪山道:“这可不是那‘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呐!前无出路,后有追兵,这何时才能到头呢?”

  眩目的日光下,洛元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那妇人说道:“快看,那山上是什么!”

  其中一座雪山上闪过一道光,一圈圈金色光轮自光出现的地方扩散开来,荡净满山云雾,如同神迹一般。

  老人神情激动道:“那一定就是……”他还未说完话,就先跪倒在地上俯身长拜。

  那妇人的脸上似划过一丝嘲讽,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婉柔顺的样子,她瞥了眼洛元秋,低声道:“姑娘,之间那人死前可有交代什么话?他虽是疯了要杀人,但好歹也是同行一场,若是能帮便帮些……”

  洛元秋盯着她左手,妇人察觉到了,靠近了几步道:“这一路都不曾听你说过话,你是生来有喉疾么?”

  咔地一声轻响,像机括弹起的声音,洛元秋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刀在胸前一挡,旋身掠起,翻转手腕将地上的雪扫向妇人。

  妇人脸色微变,再抬袖箭,洛元秋却比她更快,将腰间匕首向她掷去。妇人抖臂以袖一卷,匕首正中她手腕袖箭上,玎珰一声断裂开。

  对着雪山参拜完的老人回头看见这一幕,惊愕道:“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妇人握住那两支短箭,反手一挥,短箭射入老人右肩。老人跪着尚未起身,中箭后无力地睁大眼睛,带着几分不甘缓缓倒下。

  “到此为止了。”妇人冷冷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但能如愿以偿的只能有一个!”

  她从腰上唰然抽出软剑向洛元秋攻去,洛元秋倏忽转身,持刀挡住她这一剑。只是短刀到底不比长剑顺手,她略显生疏,接连后退几步,剑锋掠过她的眉心,留下一道伤口。

  妇人见状更是发狠,势要将她逼向绝路。洛元秋身后就是陡崖云海,她两指抵住刀身,用力推开妇人的剑,迅速无比地抬腿一扫,两人又对了数招,一时间刀剑撞击发出的声响在山中回荡。

  妇人面露哀戚之色,道:“你孤身一人来此地,想必已经了无牵挂,何不就此成全了我?”

  刀剑一触即分,洛元秋负刀而立,外袍被剑刺破了几处,破布似的垂下挂着。她眸光微沉,低声道:“成全你?那,谁又来成全我呢?”

  妇人冷冷一笑:“原来你会说话!果然之前都是装模作样!”

  一息间她将软剑抖开,招式再度转变。洛元秋深深吸了口气,借着跃起的动作将短刀甩出。

  突然四周一震,两人同时停手,只见群山尽头涌来雾气,大地都为之颤动。那雾气后是汹涌的洪涛,铺天盖地袭来,雪山在这漆黑浪涛中接连崩塌,转眼间被巨浪吞噬!

  天空陡然转为赤红,红光将她们所在的雪山映得如同血染,透出不祥的意味。不过片刻,黑色水流便从深渊上升,慢慢淹没四周山脉。她们所在的这座雪山尚且未受洪水侵蚀,如孤岛一般浮在浪潮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而对面那座雪山顶峰部分未被潮水淹没,在浪涌中仍闪耀着金光。两山之间隔着一片幽深难测的水流,黑色的潮水不断翻涌。

  洛元秋收回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妇人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喃喃道:“这不是水,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胸膛前刺出的剑尖,颓然倒下。

  她身后那人道:“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水。”

  洛元秋转身,看见老人脚踩在妇人背上,将剑拔出,鲜血迅速浸满雪地。他又用妇人的衣袍擦去血,淡淡道:“到此为止了?我看却不见得罢。”

  他居然是用腰上的符剑杀的人!

  老人随手拔下胸前短箭扔到地上,对洛元秋笑了笑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看看脚下的水,像什么?”

  潮水不断涌动,时不时掀起几人高的浪拍打在崖壁上。这水格外黏稠,碰上石壁后要好一会才会退下。洛元秋凝神看了一会,才发现那翻滚涌起的并非是什么水,而是无数挣扎不休的漆黑人影!

  这些黑影竟然有如此之多,它们不断伸手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交叠缠绕的影子,汇聚成形如洪流般的人潮。

  一个黑影抓住岩石试图向上攀爬,很快就被其他黑影抓住拽了下来。洛元秋收回目光,朝那老人道:“你想,过去?”

  “我当然想,”老人答道,“正好死了一个,不如就让她来铺路作桥。”

  他拖起妇人的尸身,把她推向山崖下,黑影们飞快撕扯着她的身体,须臾间便吞噬殆尽。仿佛受到了血气鼓舞,四方影潮都为之兴奋起来,不断向此处聚集。

  洛元秋手指微动,将短刀收到腰后,老人说道:“把刀扔过来。”

  他手间不知何时握着一把精巧的短弩,指向她胸口处漠然说道:“你大可试一试,是我的箭快,还是你的刀快。”

  洛元秋面无表情扔出短刀,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朵薄如纱绢的冰花。他将花向着崖下轻轻一扔,花还未落下,便有无数黑影跃起去抓。但在抓住花的瞬间,那些影子便被冻结住,化为冰像立在影潮上。

  而它们争抢花的手掌连在一起,暂时形成了一小块可供人踏足的平地。

  见此情形,洛元秋心头了然,那花正是之前她在冰窟中的树上看到的。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丢给她,微笑道:“该你了,上去罢。”

  她捧着一包花踩上黑影手掌托出的冰地上,效仿老人先前做的,拈起一朵抛出,黑影果然争前恐后来抢夺,继而被冻结成一座座姿态诡异的冰像,高举的手臂托连成一块可踏平地。

  洛元秋不等老人催促,便踩上去继续抛下新的花。她身后老人赞许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们踩过黑影化成的阶梯一步步行至浪潮中央,洛元秋脚下便是虎视眈眈的影子,它们向她伸出手臂,不断向上跃起,想把她拉下来。

  洛元秋倒不曾畏惧,反而觉得莫名有趣。黑影们的样子令她回想起幼年喂蚂蚁时的景象,也如这般,只要一点饭粒,蚂蚁们便会争先攀爬上来,叠成一座小小的黑塔,用尽所有力量想办法去够米粒。

  可如今她成了那争相夺食的颗米粒,好像因果循环中注难逃的一劫,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那又何须去避?

  四周的影潮似乎愤怒起来,掀起巨浪向着他们扑来,这景象当真是壮观无比!洛元秋在老人惊恐的叫喊声中将花朵轻轻一抛,那些影子碰到花后便被冰封在半空,距离他们不过数丈。

  老人喘息着催促道:“快走,这花冻不住它们多久!”

  果然他们曾走过的地方冰已经化去,黑影重新归入浪潮中。

  洛元秋拈花心想,原来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她余光瞥见翻涌跃起的影潮中,似乎有一个轮廓不同的影子,看着居然有几分眼熟,不由心念一动。

  黑影汇聚而成的海浪接连扑来,仿佛身处于大海当中,两人终是走到了对面这座仅余峰顶的雪山上,洛元秋怀中的花恰好用尽。

  老人端起短弩指着洛元秋道:“后退,退回去。”

  他们身后还有几处黑影冻结成的平地还未融化,洛元秋退到最近的那一块上,老人站在山边,难掩得意之色,道:“多谢你了小姑娘,来世投个好人家罢,可莫要再一人闯来这险恶之地了!”

  说完他就要扣动短弩向洛元秋射去,就在这时,洛元秋迅速从腰间掏出水袋掷出,黑影霎时聚起去抓水袋,洛元秋脚下顿时变得岌岌可危。老人嘲讽一笑,反倒是放下短弩道:“罢了,你要自寻死路,我也不会拦着。”

  洛元秋平静地望着他,道:“不是我。”

  老人忽觉不妙,飞快低头看去,见那些影子得了水袋后退开,却有一道影子攀上山壁朝他扑来,身形依稀像是女子,头上还绾着发,与先前被他亲手杀死的妇人极为相似!

  老人正要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黑影猛然抓住他的脚,用力将他拖下山崖。就在这最后关头,洛元秋一步跃上山崖,同时她身后的冰悉数消融瓦解。

  她站在山崖边,脸上并无侥幸逃生的狂喜,只漠然看了一会对面那座雪山。少顷之后她平静地捡起老人掉在地上的短弩,随意对着影潮中射出一箭,继而将短弩丢下,向着山巅金光所在之处走去。

  拂去去石台上残存的积雪,金光随之淡去,敛进洛元秋手中的石匣里。

  这石匣上纹理纤妙,无锁无缝,浑然一体。洛元秋晃了晃,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响声,也寻不着开匣子的地方,思量着要如何打开。

  石匣中有什么奇珍异宝,能让人得偿所愿呢?

  洛元秋捧着匣子,有些茫然坐在石台上。

  她要求什么?

  记忆深处春暮时节,年幼的她站在山门前看着师伯渐行渐远。刹那间又变成多年以后,她在山门旁目送师弟师妹们离开,那时青山明朗,白云悠悠,也无端变的有些怅然。

  好像很久以前,她便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始终难以挽回,就像落花难再返枝头。这一生何其短暂,如花开花谢,即便如此,也只有她一人走完。

  如此一想,所谓的得偿所愿,于她而言倒像是无用之物。

  洛元秋将石匣放到手边,却听见咔嗒一声轻响,那匣子竟是开了!

  她迟疑片刻,再度捧起石匣,想看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珍宝,值得那些人费尽心机,拼了命也要夺到手。

  洛元秋跳下石台,慢慢打开石匣,却见石匣中空无一物。她一时怔愣,低头看见匣底清晰如镜,映出她的面容。

  石匣底的那张脸唇色乌青,眼窝深陷,双眼紧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了。

  她陡然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手中石匣向地面坠去。

  赤红天空中雷霆乍响,四周黑浪遮天蔽日涌来,未等洛元秋有所反应,她脚下这座雪山轰然崩塌,霎那间她被潮涌而至的黑影们撕拉拽扯,堕入永无边界的炼狱中。

  她倏然睁开双眼。

  血肉被吞噬撕咬的痛苦仿佛还在,洛元秋头痛欲裂,勉强坐起。

  她仍躺在船上,四周雪山沉沉,隐没在暮色里。

  雪还在下着,船停在湖心,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湖面荡起几圈涟漪,片刻后恢复了平静。

  湖水不像她来时见到的那样,水中那抹幽深蓝光已经消失。洛元秋低头看去,水面倒映着淡淡云光,在将晚的天幕下显得悠远开阔。

  她不由伸手拨了拨水面,久违的心悸传来,令她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船身动了动,有人说道:“这当然不是梦。”

  哗啦的划水声响起,船居然自己动了起来,缓缓漂向水雾深处。

  洛元秋手按上匕首,警惕地向周围探看。那声音却道:“不要找了,我就在这里。”

  声音像从船另一头传来的,洛元秋侧头看去,水面倒映的船影上站着一个人,看动作像在举竿划水。

  船悄无声息地驶向未知之处,破开雾气,来到一处更为宽广的水域。

  影子一边划水一边说道:“你终于醒来了,那天魔幻境如何?你是否寻回了所失之物,将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两岸雪山映在水中,随着水波漾起支离破碎。洛元秋忆起之前的经历过的一切,竟觉得大半已经开始模糊了,有种大梦初醒的荒谬感。

  稍稍一想,洛元秋便觉头疼的厉害,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影子说道,“迟早都会想起来的。”

  水轻轻荡起波纹,影子道:“心有执念,故而生出诸般幻象。你在天魔幻境中所见所闻,无不是心中所思所想,皆因一念而起。有忧怖便生惧心,见幻影重重;而命危于晨露,须臾消散,则生无穷悔恨……倘若你执着一念不放,那么这天魔幻境,你将永远都无法离开。”

  洛元秋看着自己的掌心沉默片刻,难以相信那些都是幻象。

  影子自顾自说道:“鬼影是因畏死而生出的,那为寻女而来的妇人——”

  洛元秋打断它的话:“我年幼时,总想着爹娘来看我。”

  或许是因此生出的念头,总觉得旁人有而她却没有。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并非是他们不愿来看自己,而是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此一想,那对侄女心存愧疚的男人,以及他未说完的话,不过是心中对自己为亲长所谋害一事仍耿耿于怀,由此生的不平念头。

  至于那位老人,洛元秋终于想起他身上的符剑究竟在哪里见过了,那分明就是她师伯的旧物!

  船又从几座雪山边行过,离岸仅有几步之遥。洛元秋一时百感交集,低声问:“为何这船不靠岸?”

  影子答道:“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去彼岸,沉沦幻境永无脱身之日。你又没死,怎么上岸?”

  洛元秋笑了笑,这影子不像梦中的鬼影那般可怖,反而有种熟悉感,令她觉得倍感亲切。

  影子撑了会船,似乎是累了,便任由船自己顺流漂浮。洛元秋看它在船头盘腿坐下,便问:“如果我没从幻境中醒来,会如何?”

  看影子轮廓大约是个少女,它玩着发尾,极为不耐地答道:“自然是沉湎幻境,这船会在经过湖心时便沉下去,你说还能怎样?”

  这答案在洛元秋意料之中,她想起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冥冥中仿佛暗藏某种不为人知的隐喻,与她过往中的心结一一对应上。

  一人一影都没有说话,影子在船头安静的坐着。洛元秋回过神来,看着水面打量了它几眼问:“你是谁?”

  “你问我?”

  零星小雪落在水面,影子伸手做了一个接的动作,雪很快融进水中,它顿了顿道:“我就是你。”

  ※※※※※※※※※※※※※※※※※※※※

  很抱歉,因为这章非常长,连载的时候断开容易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误会,想给大家一个良好的阅读体验,所以我是按着自己狗头抓耳挠腮写完了放上来的。

  嘤嘤嘤……请大家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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