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_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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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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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元秋站在矮坡上,四周热气熏涌,灼人眼目。她定定望着漫天渐起的红霞,苦思冥想许久,转头问姜思:“找到没有?”

  姜思抬眼看了看四周,摇头道:“这地方太大了,看不出来。”

  两人走过一座小山,山上连泥土都是深红色的,稀稀拉拉长了几根野草,其余的尽是大石块。洛元秋忽而笑了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有趣之物。

  姜思在一旁观察她很久,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洛元秋站在一块黑色的石头边道:“你不觉得这些石头,都长得像一种东西吗?”

  “什么东西?”

  洛元秋道:“像羊。”

  姜思一头雾水,不知石头如何能和羊扯上干系,便学着她去看那些石块。洛元秋细细观察黑石上的纹理走向,道:“退后。”

  姜思尚未弄清这石头哪里像羊,固执地不肯离去。洛元秋索性将她拎起,不顾她哇哇乱叫,连退数步,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姜思恼怒不已,正要发脾气,却听洛元秋道:“看,那些石头动了。”

  姜思一惊,顺势看去,热浪中黑石沉默地伫立在深红山坡上,粗糙的石面上沟痕交错,足历岁月之艰。石头们朝着一个方向摆放,似乎别有深意。

  “你疯了?石头哪里动了?”

  姜思越看越觉得奇怪,思及方才洛元秋言行,竟觉得十分不对劲,警惕地后退几步,目光看向洛元秋手中的长矛,手伸入袖中,蓄势待发,想趁其不备,将长矛尽快夺回。

  她自以为这一切对方毫无察觉,但洛元秋将长矛一甩,道:“过来,到我身边来。”

  姜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被长矛给拖了回去。

  她那点小计谋洛元秋岂能看不出来,不过是懒得点出罢了,顺手捏了把女孩的脸,她懒洋洋道:“看远处。”

  姜思深恐心迹为她所知,佯装出失措的样子,道:“远处有什么?”

  滚滚热潮之中,传来擂鼓般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连大地都为之震动起来。那些东西离她们越来越近,如同黑色潮汐般从四面八方围来。姜思极为震撼,惊惧道:“那是什么?!”

  洛元秋答道:“道经轶事中有载,一牧童失羊,进深山找寻,最后于一处坡上寻回,却失来路。山坡上另有一群羊在啃食青草,牧童不知群羊主人是谁,只得在此等待人来,好将他引路带出山中。”

  虽有些不合时宜,但姜思好奇心被勾起,问:“那牧童最后怎么了?”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他以为在山中不过呆了几个时辰,天都尚未黑尽,但其实人世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待看那些羊,不过是山坡上散落的大青石。”

  姜思喉头微紧,杏眼瞪得溜圆,看了眼身旁黑石,艰难道:“你说这些石头……和那传说中的一样?”

  洛元秋意味深长道:“或许,你我在这阵中待了不过几个时辰,但世间早已过了数年之久。”

  姜思头皮一炸,慌张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

  洛元秋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面上却是一片凝重,道:“你看,它们来了。”

  尘土飞扬,如赤色的浪潮聚涌,果真如洛元秋所言,一群漆黑似羊的东西缓缓走来,当真是一块块黑色的大石。与此同时,她身边的石块纷纷动了起来,身上裂石碎屑掉落一地,化出头顶两角,身下四蹄站起,缓慢地从她们身边行过。

  姜思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要说什么。黑石化作的羊群翻过山丘,静默地走在旷野中,一同奔向东方。洛元秋拎起女孩的衣领,翻身骑上身旁经过的一只石羊,拽着羊角坐稳,面色古怪地嘶了几声道:“……这石头可真热。”

  起止是热,这些黑石经火海炙烤,说是热锅也不为过。不仅洛元秋坐不住,不停扭来扭去,姜思亦是挣扎不停,抱怨道:“好烫呀,这羊怎么这么烫!你骑它做什么,走路不好吗?”

  洛元秋叹道:“还不是怪你?要是你能有你兄长的一半本事,我们也不至于还在此处晃悠,恐怕早已经寻到阵眼出去了。”

  听她提起兄长,姜思无话可说,面上沮丧难掩,半晌才轻声道:“他是很厉害,我不如他。”

  后面的羊群追了上来,这只石羊汇入大流,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角石羊,乌泱泱的一大片。洛元秋心想这布阵的人当真是有情致,看着羊群如河流般在大地上蜿蜒而行,时聚时散,不禁纳罕,这些羊到底要去哪里?

  眼看满天云色转为赤红,群羊翻山越岭,向东而去,天边光焰明明,渲染出一片极其瑰丽绚烂的色泽,犹如开天辟地之初,昼夜未分时的奇异景象。连姜思都顾不得烫得发痛的双股,往向远处,连声惊呼。

  “别喊。”洛元秋道,“好好看看,那光像什么?”

  姜思问:“像什么?”

  她双目金彩凝起,再看向天空时,那些光云却已不同。数道符文横贯东西,交叠在天穹之上,形如银河般缓缓流动,隐隐指向一个方位,继而演化出法阵中的诸多幻象。

  “东南……”她喃喃道,“是东南方,火生之处。”

  洛元秋眉头一挑,拽着羊角让这只石羊偏离羊群,石羊与同类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连撞数下之后,腹部滑落下好大一块碎石,待得离开群羊走到一旁,已经碎得不成羊形了,还要驮着两人一步步向东南方走去,这般惨状,连姜思看了都于心不忍,道:“要不然,我们自己走过去吧,放它回去行吗?”

  洛元秋拉着羊角果断拒绝,道:“不行,这羊不畏火,骑着它方便。”

  说着示意姜思低头去看地上,一片寸长的火焰从土地里长出,如同青草一般无风自动,不过片刻,旷野平地上皆是一片柔亮火焰,像是春风吹开的花海,闪动着艳丽光泽。

  姜思:“……算了,就骑它罢。”

  两人骑着残破的石羊走过山丘,姜思一路望着天上云光辨别方向道路,也不知走了多久,两人身上衣衫干了湿湿了干,火海中更是连半点风也没有,但见焰光如花般在赤土中开谢泯灭,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景。

  洛元秋惦念着师妹,恨不得这石羊再生出几条腿来,好走的快些。她到底知道此事不能急,耐心看着石羊一路踏破火花,慢悠悠地向东南走去。

  待过了一处平野,地势陡然一变。泥土的颜色几近鲜红,腥燥炙热的风霎时迎面扑来,顺着险路陡崖向下看去,深谷中红云冉冉,向四方飘去。

  洛元秋从石羊背上翻下,姜思也跟着滑下来,问:“这是哪里?”

  洛元秋道:“不知道,下去看看再说。”

  她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下,步伐轻盈如履平地。姜思看在眼中,便生出些一较高下的意气来,也跟着走了上去,行至半道,抬首见天窄崖高,低头山谷又深不可测,当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洛元秋早已习惯山路,向来不以为意,不但步子稳,而且走得格外的快,不过片刻便已将姜思甩出一大截。

  姜思当真是拼尽全力才追上她,两人一前一后下到谷底,竟有微凉清风时不时吹来,驱散燥热,同时伴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随风传出,洛元秋将长矛随手丢给姜思,道:“拿好了,可别再弄丢了。”

  姜思接过长矛,疑惑不已,不一会她也听见风中传来的敲击声,脸色一变,道:“这山谷中有人?”

  洛元秋微微一笑:“谁知道是不是人呢?”

  她顺着声音而寻,四面赤色山壁环合,逼仄难言。走了约莫一刻,那声音越发清晰,终于到了山谷尽头,洛元秋掩目看去,一座几丈高的大丹炉立在环山合璧之中,不断有烟雾从丹炉盖的气孔处溢出,上升至空中,便化作片片红云,飘的满山谷都是。

  洛元秋心中一动,靠近丹炉一看,果真有一人坐在草席上,身旁跪卧一只大黑羊,正优哉游哉地嚼着青草吃。

  草席上那人一手摇扇,一手敲石,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姜思不由有些紧张,运转灵力,看向那人,片刻后疑惑道:“这人怎么在此地?”

  洛元秋道:“你再看看,这是人吗?”

  姜思嘴角抽搐,半晌才道:“这是……阵眼?这怎么会是阵眼呢,阵眼是个人?!”

  “你问我?”洛元秋几步走过去,道:“我又不是阵师,我怎么知道。”

  但她心中明白,这人定是阵眼无误了,便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

  那人以头巾蒙发,穿着甚异,绝非本朝服饰。他抬头看了眼洛元秋,微微有些惊讶,道:“又来人了?”

  洛元秋手指微动,蓄势待发,道:“你是谁?”

  那人放下手中东西,起身施了一礼,道:“来者都是客,何不坐下说会话呢?”

  说罢将草席让出一半,洛元秋依言坐下,姜思在她身后站着,好奇地打量着那座大丹炉。

  那人道:“许久无人来此了,当真是有些寂寞。”

  姜思闻言道:“你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那人微笑道:“在此炼丹守炉,早已不知年月。我依稀记得进山那年,好像是大齐武王在位。”

  姜思掐指一算,目露惊愕,洛元秋淡淡道:“那已经过去八百年了。”

  那人道:“八百年吗,那确实是有些久了。”

  洛元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道:“原来你是镜中虚影,怪不得我们会落在此处,看来那镜子与镜子之间,必然有什么相连之处。”

  “原来你也见过那面镜子?”那人说道,从身后竹篓里取了一把青草喂给黑羊,“当年他们从阴山中取出一块石头,要我将其锻造成一把神兵利器。那石头敲之如玉,却清透无比,凿刀一上,便碎成粉末。唯有用水流冲击,方能令其不至于毁。于是我告诉他们,这石头不能用来做兵器,只能用来做法镜。”

  洛元秋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似乎都与镜子难脱干系,心中略感微妙,道:“法镜?”

  那人点头:“不错,正是法镜。镜成之日华光明润,我却深感不安,便将它放在水中,水面便如镜般,倒映出我的身影,这影子长久留在镜中,时日一长,甚至能与我交谈,令我万分惊讶。”

  姜思道:“什么,镜子里的影子能说话?”

  洛元秋低声道:“分魂。”

  此言一出,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将往日未明之事串联在一处,拂去迷雾,那背后所藏之物,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镜子。

  姜思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这是什么镜子,听起来像是个邪物。”

  那人抚须道:“此镜能留尘世之影,不但能留人的,也能留世间万物的。数十年前曾见过的山光水色,相隔万里之遥,依然能再度见到。此镜之玄妙,全赖取自阴山的石料。但这石头堪称稀世奇珍,他们借采矿之名搜寻数年,也不过得到三块,最后都被制成了法镜,但这三面镜子有一面着实不祥,便被我当场毁了。另两面由他人取走,往后我也不知去了何处。但这些镜子再如何珍贵,却比不过一样东西。”

  洛元秋沉默不语,姜思却听得入神,迟疑道:“什么东西,竟能比这三面镜子还要珍贵?”

  那人拾起扇子摇了摇,道:“镜心。我制镜之时,从石料中剖出一样似玉非玉之物,坚硬无比水火不侵,唯有佩戴此物,方能不被镜中幻象所迷惑。”

  姜思有些糊涂,问:“镜中幻象?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不留痕迹地拢了拢衣襟,道:“意思就是,他便是八百年前那位术士的镜中幻象,迄今为止仍留在世上,你能看出来他是幻象吗?”

  姜思难以置信道:“他是幻象?他能动能说话,哪里像幻象了?”说完猛地一怔,又道:“等等,他之前说镜子里的人能和他说话……”

  洛元秋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道:“此地这般亮,还是在火旁,你看他有影子吗?”

  姜思定睛一看,席子上果真干干净净,那人与羊皆无影子在,她登时毛骨悚然,惊道:“他不是人?”

  那人亦是笑道:“好眼力,竟能看出我不是人。”

  “当真是厉害,竟然能让幻象从镜中脱身而出。”洛元秋看向那人道,“若照你所言,此地恐怕也是幻象,是那位术士生平曾到过的某处地方。”

  那人含笑不语,洛元秋沉吟片刻后道:“那丹炉之中,一定有片镜子的碎片,否则这一切便无从说起了。”

  那人抚掌道:“聪明,聪明。昔日我,也就是‘他’,用此炉不仅仅炼丹,有时也炼些法器。那面镜子虽被毁了,但到底不是凡物,几片碎片融进这炉中,将他平日炼丹制器时的样子记下来,这才有了今日你们所见到的我。”

  洛元秋轻声道:“但你却始终不是他,你不过是他此生中一段时期留在镜中的幻象。”

  那人答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既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便在这炉中设下阵法,守在此处,或许有天能参悟透这其中的奥秘。但世间万物皆有消亡的一日,我若是想不明白,只需等消亡那日到来,也就不必再去想我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世上了。”

  洛元秋答道:“你虽然只是那位术士在镜中的幻象,但却并非是他。你是你自己,你生于镜中,长于镜中,与他其实并无多大干系。这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就好像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哪怕是幻象,亦是如此。”

  那人怔了怔,道:“我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说完此话以后,天地为之一震,火光瞬间熄灭,面前的那座高大丹炉轰然倒地,姜思惊呼道:“这羊也是石头!”

  转眼间大地倾覆,山谷不断上升,如同峰峦般高立而起,在广袤无垠的黑夜中,几点星光微闪,紧接着万千流星划过天际,坠向大地。洛元秋站在这星光之中,缓缓张开手掌,一片冰冷的碎片躺在她掌心。

  这片镜子碎片太小,只能勉强映出她的一只眼睛。洛元秋看了看刚要收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又低头看了一眼。碎镜中的那只眼睛轻轻一瞥,俏皮地向她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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