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致命债务(下)
穿着围裙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并不好相处。她的脸颊很瘦，颧骨突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严厉刻薄。然而当她开口时，那声音却很柔和。
她抓起围裙擦拭潮湿的双手，略微惊奇地打量李理，用带着一点口音的腔调问道：“小姑娘你送花给男朋友？”
李理仍然带着那种令周雨浑身不适的笑容。她称自己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花束，希望老板娘能给予他合适的指点。
虽然仍旧很惊奇于李理的“早恋”与主动，中年妇人却什么也没评论。她似乎被这颠倒的情景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开始照例地各色玫瑰组合。李理任她一个个介绍，然而每当妇人说完一种，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表示不够合适。
妇人有点无奈，然而因为李理表现得亲热又天真，她总算没有将两个人赶出去。只是询问李理究竟需要怎样的花。
“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男老板，”李理说，“他给我一种我很喜欢的花束，但我不记得那花束的名字。他还在这儿吗？”
听到这句话时，妇人的脸色极其明显地改变了。她勉强地笑了笑说：“他……不在了。”
李理脸上的惊讶毫无疑问是一种演技。她仿佛带着点迟疑与惶惑地问：“叔叔怎么了？”
老板娘摇着头说：“他出了点事。”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脸上的神色却表达着完全相反的意思。即便是站在店门口的周雨也能看得出来。
李理又用关切的语调追问起来。她声称自己家里和某间一流医院的院长私交颇好，且如有经济困难，她很愿意带替对方筹集捐款。那种过分的热络态度换成旁人，多半会被认为是另有所图，但她实在表演得太投入，太像一个热情、天真、生活优渥而又愚蠢得有些讨人嫌的小姑娘。
妇人被她那无礼但仿佛算得上真诚的态度打动了，又或许生活的孤独使她乐于相信。她舒展开愁闷的眉毛，对着李理露出少许真正的笑容，但仍旧摇头说：“谢谢你小姑娘，但是用不上了。”
李理仍想坚持，但妇人表现得很坚决。
在他们两个被驱赶出去以前，李理只得随意地挑了一束马蹄莲，抱着它走出店面。
“……我不觉得周妤很喜欢这种花。”
走出店面以后，周雨随口说了一句。那只是无心的揶揄，李理却对他别有深意地微笑，反倒让他感到有些窘困。“
这并非周妤女士喜欢的花。”她说，“但它是很适合探病的花，另外它也表达友情。”
周雨不知道她这句话里是否另有隐喻，他也不打算再给自己找尴尬。
“刚才的事你怎么看？”他对李理问道。
“一位遗孀。”李理简单地答道。
“你觉得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吗？”
“被滚烫的开水灌入呼吸道是足以致命的再说，花店的经营状况和整洁程度不像是负担着一个病人。”
“也许只是她经营得特别好呢？”
“那么如果你看得够仔细，先生，你会发现店面里面刷了一层新漆，但还是有一点刻痕留下。就在两个月以内，有人在她的店里大搞破坏。而两个月后她的店却开得好端端的——他们已经清账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周雨静静地思考起来。走在前面的李理说：“我很好奇你现在在想什么。”
“那个女店主，”周雨答道，“她还在经营这家店。”
“生活总得继续。”
“为什么不搬走？”周雨问，“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吧？”
李理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说：“离开过去不那么容易吧，我想。”
他们走入邻近的医院当中。尽管李理不曾解释，周雨也大致明白她的行动理由：如果男主人是在花店被开水灌喉烫伤，他的首选求救地点必然就是邻近的这家医院。如果整件事发生在两个月以内，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多半不会忘记这样奇怪的伤患。
“你打算怎么打听呢？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对于这个问题，李理似乎毫无忧虑。她怡然自得地说：“我们先去探望一位不幸被开水烫伤的李规先生，而当医院表示查无此人时，我会描述他是如何被人诱骗和加害。他在大约一个月前向我致电，告诉我他目前落脚在这间医院里，但为了自身安全，他也可能使用假名。我会诚挚地请求医护人员替我留意近来的烫伤患者——或者在行不通的时候塞一张支票过去。那确实不大光彩，但奏效的次数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她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令周雨感到很不开心。他板着脸，决定不与对方争辩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李规是谁？”
“李规是我兄长的名字。显而易见。”
“……你们兄妹的感情是真的很糟糕呢。”
“相信我，周雨先生，大家庭往往不如它的鼓吹者们描述的那么温馨。尽管如此，我在亲缘关系方面已相当心满意足——我们只是观念不合，并非感情矛盾。我不会跟他争论任何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至于他呢？大多数做哥哥的人都不会对妹妹有太高的幻想，而我兄长尤其擅长把握现实。”
其实周雨对于这一部分并不感兴趣。与他合作的是李理，并非她的家庭，然而听到这番话时，他却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么你父亲呢？你们两兄妹谁比较像他？”
“问得好。”李理淡淡地笑了一下，思索片刻后说，“我们各有一半。他把自己荒唐犯浑的一面给了我，而把精明世故的一部分给了我哥哥。他是一枚在坠落中不断翻转的硬币。儿童时代他向往冒险，少年时代渴求荣耀，青年时代追逐理想，壮年时则只顾攫取名利。他不断变换着自己的两面，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商客时，奥菲莉又使他癫狂。在他成功路上欠下的每一笔良心债务，在奥菲莉死去时都千百倍地向他讨还。他光鲜得像个明君大帝，他可怜得只无头苍蝇。”
对于她的评价，周雨竟然不知道这是褒扬还是贬低。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向通往护士站的拐角。就在这时，一对男女也正从里侧往外走出。
这时李理刚刚结束自己的发言，他们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那对男女在拐角外发出的声音被他们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也会是这种下场。所以……”
“……所以这确实是一笔高利贷，不管是从金钱还是命运的角度来说。如果韦佺民自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大概当初就会直接自杀吧。”
说话的男声，熟悉得令周雨停下脚步。他愕然地看着那对男女从对面走了出来。与他撞面相迎的男生原本正同一旁的纱裙美女说话，看到他后也意外地扬起了眉。
“……陈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真巧啊，周同学。不过跟你一样，我是来探病的。”
明明和纱裙美女同行，自己却穿着老套格子衬衫的男生，赫然是抱着一束深蓝色满天星的陈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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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起围裙擦拭潮湿的双手，略微惊奇地打量李理，用带着一点口音的腔调问道：“小姑娘你送花给男朋友？”
李理仍然带着那种令周雨浑身不适的笑容。她称自己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花束，希望老板娘能给予他合适的指点。
虽然仍旧很惊奇于李理的“早恋”与主动，中年妇人却什么也没评论。她似乎被这颠倒的情景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开始照例地各色玫瑰组合。李理任她一个个介绍，然而每当妇人说完一种，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表示不够合适。
妇人有点无奈，然而因为李理表现得亲热又天真，她总算没有将两个人赶出去。只是询问李理究竟需要怎样的花。
“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男老板，”李理说，“他给我一种我很喜欢的花束，但我不记得那花束的名字。他还在这儿吗？”
听到这句话时，妇人的脸色极其明显地改变了。她勉强地笑了笑说：“他……不在了。”
李理脸上的惊讶毫无疑问是一种演技。她仿佛带着点迟疑与惶惑地问：“叔叔怎么了？”
老板娘摇着头说：“他出了点事。”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脸上的神色却表达着完全相反的意思。即便是站在店门口的周雨也能看得出来。
李理又用关切的语调追问起来。她声称自己家里和某间一流医院的院长私交颇好，且如有经济困难，她很愿意带替对方筹集捐款。那种过分的热络态度换成旁人，多半会被认为是另有所图，但她实在表演得太投入，太像一个热情、天真、生活优渥而又愚蠢得有些讨人嫌的小姑娘。
妇人被她那无礼但仿佛算得上真诚的态度打动了，又或许生活的孤独使她乐于相信。她舒展开愁闷的眉毛，对着李理露出少许真正的笑容，但仍旧摇头说：“谢谢你小姑娘，但是用不上了。”
李理仍想坚持，但妇人表现得很坚决。
在他们两个被驱赶出去以前，李理只得随意地挑了一束马蹄莲，抱着它走出店面。
“……我不觉得周妤很喜欢这种花。”
走出店面以后，周雨随口说了一句。那只是无心的揶揄，李理却对他别有深意地微笑，反倒让他感到有些窘困。“
这并非周妤女士喜欢的花。”她说，“但它是很适合探病的花，另外它也表达友情。”
周雨不知道她这句话里是否另有隐喻，他也不打算再给自己找尴尬。
“刚才的事你怎么看？”他对李理问道。
“一位遗孀。”李理简单地答道。
“你觉得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吗？”
“被滚烫的开水灌入呼吸道是足以致命的再说，花店的经营状况和整洁程度不像是负担着一个病人。”
“也许只是她经营得特别好呢？”
“那么如果你看得够仔细，先生，你会发现店面里面刷了一层新漆，但还是有一点刻痕留下。就在两个月以内，有人在她的店里大搞破坏。而两个月后她的店却开得好端端的——他们已经清账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周雨静静地思考起来。走在前面的李理说：“我很好奇你现在在想什么。”
“那个女店主，”周雨答道，“她还在经营这家店。”
“生活总得继续。”
“为什么不搬走？”周雨问，“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吧？”
李理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说：“离开过去不那么容易吧，我想。”
他们走入邻近的医院当中。尽管李理不曾解释，周雨也大致明白她的行动理由：如果男主人是在花店被开水灌喉烫伤，他的首选求救地点必然就是邻近的这家医院。如果整件事发生在两个月以内，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多半不会忘记这样奇怪的伤患。
“你打算怎么打听呢？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对于这个问题，李理似乎毫无忧虑。她怡然自得地说：“我们先去探望一位不幸被开水烫伤的李规先生，而当医院表示查无此人时，我会描述他是如何被人诱骗和加害。他在大约一个月前向我致电，告诉我他目前落脚在这间医院里，但为了自身安全，他也可能使用假名。我会诚挚地请求医护人员替我留意近来的烫伤患者——或者在行不通的时候塞一张支票过去。那确实不大光彩，但奏效的次数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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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规是我兄长的名字。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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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周雨先生，大家庭往往不如它的鼓吹者们描述的那么温馨。尽管如此，我在亲缘关系方面已相当心满意足——我们只是观念不合，并非感情矛盾。我不会跟他争论任何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至于他呢？大多数做哥哥的人都不会对妹妹有太高的幻想，而我兄长尤其擅长把握现实。”
其实周雨对于这一部分并不感兴趣。与他合作的是李理，并非她的家庭，然而听到这番话时，他却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么你父亲呢？你们两兄妹谁比较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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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的评价，周雨竟然不知道这是褒扬还是贬低。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向通往护士站的拐角。就在这时，一对男女也正从里侧往外走出。
这时李理刚刚结束自己的发言，他们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那对男女在拐角外发出的声音被他们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也会是这种下场。所以……”
“……所以这确实是一笔高利贷，不管是从金钱还是命运的角度来说。如果韦佺民自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大概当初就会直接自杀吧。”
说话的男声，熟悉得令周雨停下脚步。他愕然地看着那对男女从对面走了出来。与他撞面相迎的男生原本正同一旁的纱裙美女说话，看到他后也意外地扬起了眉。
“……陈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真巧啊，周同学。不过跟你一样，我是来探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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