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个拥抱_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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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个拥抱

  神明非常清楚,他不是塔尔。

  那个石榴红色眼睛的小恶魔早在千年前就死去了,独自一人,没有同伴,也不曾得到解救。

  但是埃德温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忘记。

  塔尔存在于世界上,曾经存在,然后,现在姑且也在。

  时空洪流直接作用于灵魂而非□□。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所以只能归咎于操纵时间隐而不发的副作用。

  比如这样一个场合,神明难以抑制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埃德温此时站在门前,像是一尊塑像,就连瞳孔也不曾微微转动。塔尔知道,他恐惧他会看到的一切,他仍旧存在期待,他渴望得到愧疚,得到悔恨,得到补偿……

  渴望爱。

  因为人们说亲情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阳光斜着照射在眼前房屋的花园里,而埃德温立于门下,被阴影所覆盖。千年前的某一天,也有这样漂亮的阳光——

  在阳光下,石榴颜色眼睛的恶魔狡猾而敏捷地绕过了守卫的视线,闯入了防备最森严的王城。越是靠近和那位女士约定的地点,塔尔就越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酸涩难言。当时的他也曾握紧双手,手心汗津津的,甚至不敢发出太重的脚步声。

  他在巷口徘徊,不敢走向命运的陷阱,却最终还是深陷其中。

  那是……很多年前吧。

  神明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他在瓶中度过了无法估量的时间。他现在只对结果有印象,而结果是所有预想里最糟糕的一个,虽然恶魔早就有过猜测。

  但是,他当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透过恶魔剔透的淡红色的瞳孔,神明专注地盯着主教的神情,从他紧绷的下颚,到他潮湿的深黑鬈发,就像是在研究一道很有意思的谜题。

  他此时在佯装镇定,用打量最危险的邪恶生物的神情打量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居民住宅。主教的表情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什么恐怖生物的窝点,需要用最强大的光明魔法去镇压。

  但是,当然,它一点儿也不像,甚至能隐约听见花园里传来的孩子快活的笑声。

  埃德温的手掌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主教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他独自一人面临他的过去。不知道是否出于刻意,他并没有向身后的塔尔请求帮助。

  他推开门时手指没有颤抖,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大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不再抿着嘴唇,唇齿之间留有缝隙,但看上去仍旧密不透风。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已经建立了最牢固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决定不轻易被任何感情动摇。

  神明叹息般的目光落在主教身上。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勇敢,至少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勇敢。

  所以……提供一点帮助是可以被理解的。

  塔尔从主教背后悄无声息地向前绕,黑色的牛皮靴在地上轻巧地敲击着,柔软的头发擦过了埃德温的脸颊,直到恶魔直接而坦率地站在主教面前,挡在了进入的门前。

  主教的瞳孔微微紧缩,他面前的恶魔却似乎只是讨巧卖乖,朝他伸出手来:

  “埃德温,”他说,“别把我忘了。”

  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埃德温就握住了恶魔递过来的手。

  塔尔的体温维持在舒服的区间,主教无声地喟叹,力度有些不受控制。

  这是他的……

  他确实拥有的第一件东西,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可以被驯养的恶魔。

  恶魔晃动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埃德温下意识放开了紧紧箍在塔尔手指上的桎梏,他有点茫然地僵硬着手指,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调整一个合适的力度。

  塔尔却弯曲指节,一根根扣住了主教的左手。

  “这样就可以了,走吧。”

  埃德温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孩子曾经无数次在深渊的梦境中醒来,他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渴望来自亲人的关爱,又像其他被抛弃的孩子那样想象着父母的模样。

  可是,埃德温清楚,他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

  修女和教士都告诉他,除去他的魅魔母亲,他的父亲也会是一个卑劣无耻、下流至极的人物。他身为人类却与魔物欢好,留下子嗣后又把负担交给修道院。

  ……就算是这样也好。

  有一次,修道院里的某个孩子被他的父亲领回家。男人身材魁梧,胡须泛黄,看上去像是个醉醺醺的邋遢汉。但是,当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时,人群中那双稚嫩的灰色眼睛还是贪婪又嫉妒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拥抱是什么感觉?

  年幼的埃德温渴望着,死死地攥住因为表现优异而被修女奖励的那一枚奖章,奖章尖锐的边角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用一百个奖章交换也可以。

  就算比眼前的邋遢男人还要糟糕一万倍也好,他能够比所有的孩子都要优秀,他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所以,带他回家吧。

  ——埃德温早就摈弃了这种愚蠢的愿望。

  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只剩下向上攀登,这种野心重新浇筑了他柔软的骨头和心脏,铸就了他的血肉,使他抛弃了无意义的情感,能够在金钱和权力中得到他想要的满足感。

  他生命的意义不是为了得到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这使他变得坚硬,野心勃勃,蓄势待发,他是自知的愚人,就算开始时两手空空,他也会摘下最顶端的那颗金苹果。

  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偶尔他会想,那一定是一个自私愚蠢、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

  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围墙内是一片小小的花园,不过大半部分都种着蔬菜,平民就是这样生活。在花园里,两个男孩正在彼此追逐打闹,他们的脸色无忧无虑,眼神纯粹,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服。

  大一点的男孩大概十几岁,他在推搡中不小心用了太大的劲儿,所以小男孩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尖叫着开始哭泣,带有撒娇的意味。他爬起来,跑到那个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他们的中年男人身边,摇摆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控诉着他哥哥的罪行。

  中年男人弯下腰,轻轻松松地把这孩子抱起来,检查他的身体,轻柔地在他耳边哄他,随后叫他的哥哥过来。闯祸的男孩有点不情不愿,但父亲坚定的眼神给了他勇气。

  所以他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小声地说:

  “对不起啦,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男孩很快地停止了哭泣,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但被他的父亲有点谴责意味地看了一眼后,他也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他的父亲将他放下来,他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奔向他的哥哥,轻快地抱了他一下,表达了他的谅解。

  随后,他们都开始黏着父亲,要他放下之后的工作陪他们玩再久一点。

  男人无可奈何地将两个男孩搂在怀里,微笑着哄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多么幸福,多么完美的一家人。

  直到这个男人终于感受到了被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睛的灰色浓的像是雾气,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上是和他们这些平民完全不同的气质,久居上位,高贵尊荣。

  他绝对非常危险。

  男人脸色煞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神情卑微而恭敬,对着埃德温口称大人,询问他的来意,请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塔尔觉得,埃德温的手比刚才还要冰冷。

  主教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是那种很官方,完全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笑容。他看向面前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甚至不像人类的眼睛:

  “初次见面,”埃德温说,“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请……”那男人几乎语无伦次起来,“请不要伤害我的两个孩子,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愿意献上一切,只要他们能够安全。”

  多么伟大、多么深爱他的孩子的父亲。

  两个男孩被他们的父亲挡在身后,还没有摸清现在的情况,惶恐地小声啜泣着,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袖子,这是为他们遮挡风雨的身影,足以阻挡一切的不幸,现在他们还这样相信。

  而屋子里跑出了一个女人。她是一本摊开的书,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会虔诚地参加每周日的祷告,亲切友好地对待所有邻里。

  这个母亲此时用惊恐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捂住嘴不使自己喊出来。

  她的眼神是那么恳切,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交换自己和孩子的位置,将那些受惊的小鸡仔们赶进温暖而安全的室内。

  多么诚挚、多么无私的亲情。

  塔尔觉得这一幕简直像是命运的安排,就像是预定要在埃德温眼前上演的家庭悲情剧,一幕一幕过于丰富,充满情感,完美地像埃德温展示了一个最和谐的家庭。

  如果这户人家的主人,不是二十年前抛弃他的父亲,或许一切会显得更诚恳些。

  不是说感情,男人保护妻儿的决心无需怀疑。

  但是,这份决心更加透露出一股讽刺,就好像埃德温半生的痛苦和孤独完全就是个笑话,在幸福的一家人面前像是黄油一样融化,从未发生。

  “我……”

  埃德温顿了顿,他此时一点儿也没有发抖,看上去更加无懈可击,只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是绒布摩擦大理石所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他的五指又忍不住收紧。

  但塔尔这次没有说话,只是毫无反抗地被埃德温一点一点地牢牢握住,指甲硬硬地卡在手背上,幸好主教打理得很好,所以不会刺破皮肤。

  主教脸上的微笑并没有一分一毫的褪色,

  “我只是需要和你谈谈,”

  他面对着那个男人,“在谈话结束之前,我保证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听起来还是一样可怕。

  但父亲的责任终究驱使着那个男人安抚般摸了摸孩子的头顶,一副宁愿引颈受戮的样子朝埃德温,同时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背后的塔尔。

  恶魔朝他眨了眨眼睛,假装自己没什么危害。

  “您要是不介意,请到里间来谈话吧。”

  那个男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他拉开房门。房子里的布景陈设也说明,这是一个生活简朴然而幸福的家庭,并不欢迎任何人来破坏他们的幸福。

  可是,这不是很可笑吗?

  明明轻而易举便主导了全场,但埃德温还是觉得,自己处境狼狈,可笑之极。

  男人的眼睛同样是灰色,灰色,然而像是尘土,那些不值一提的存在。

  他几乎算得上开门见山,就连埃德温也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我知道您的来意,”

  就算是这样,男人的语气也是恭敬的,“主教大人,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求我做什么都好,您的吩咐我都会照做,我请求您,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不要伤害莎拉,就……求求您,请不要告诉他们这一切,我绝对噤口不言。”

  “你知道……”

  埃德温喃喃道,这个事实让他有点晕眩,“你一直知道。”

  他不愿意去看他,目光有点迟疑地在室内游曳。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处处都展现着细碎生活的痕迹,看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与此同时,这户人家的主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他亲生的血脉,就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修道院长大,而从来不被在意。

  “您不必承认我这个卑微的男人,”

  察觉到埃德温的情绪有异,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主教大人,请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有碍于您的事情。我是个做错过事情的罪人,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只不过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够了。”

  埃德温冷静地说。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一个男人无聊的忏悔,而且对方还谨小慎微地看着自己,就像是蝼蚁注视着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庞大生物。

  他的视线终于找到了一个平稳的落点。

  那就是室内唯一能够忍受的眼睛,那双明亮如石榴石的漂亮的眼睛,属于一只恶魔。

  看到埃德温打算起身,对方显然陷入了惶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着“神啊”。而此时,光明神的代言人,光明教廷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伸手按住了他的权杖。

  假如对方毫不知情,或许还有保留他性命的可能。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清清楚楚地知晓一切。埃德温知道必须斩草除根,当时的灰发男人就是前车之鉴。

  弑亲是重罪。

  但那不是他的亲人,只是抛弃他的人。

  就算现在,男人灰色的瞳孔里浑浊不清地映照出的,也是一个怪物。他畏惧他,尊敬他,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作不同的生物来摈弃,甚至又来顶礼膜拜。

  够了,埃德温试图从含混不清的想法里挑出一个具体一点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开始疲惫,至亲的血脉果然还是会对他产生影响,他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想要放弃思考。

  那就在现在结束一切。

  然后……

  忽然,房门打开,就像是扑进一阵风一样,那个方才还因为兄长的推搡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冲进了房间。孩子稚嫩的瞳孔愤怒地瞪着埃德温,他挡在他的父亲前面,结结巴巴地说:

  “坏、坏人,不许你伤害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好人!”

  男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的速度快的惊人,一下子就将他的孩子拽到了身后。他就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能有什么遮挡作用那样,以为只凭□□就能挡住埃德温驱使的圣光,不知圣光无孔不入。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

  那人说:“主教大人,我没有说出去过任何东西,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他甚至连想到那个念头都觉得疲惫。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塔尔知道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快要崩溃,其他人大概觉得埃德温无所不能,不择手段。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像是世界就要毁灭那样紧紧相依,伟大的父爱。

  有一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父亲,他睁着灰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法理解。

  二十年凌迟般的钝痛终于如期而至,再次落在埃德温身上。

  那些孩子,主教控制不住思绪,充满恶意地想,他们出生以后什么也不用做,手中就能握着一份确凿的、毫无疑问的爱。

  可是他奔跑了二十年,手中的东西仍旧无法牢牢握住。

  “埃德温,”

  塔尔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担心惊扰到他的梦境,“轻一点。”

  恶魔只是坐在背后,注视着一切。

  埃德温看上去稳定得要命,所以只有被他紧紧握住手指的塔尔才能察觉到他无法克制的轻微的颤动,还有,要是他的身体再这么凉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对面的父子对埃德温的沉默感到畏缩,猜测主教正在思考支配他们命运的方式。

  塔尔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勒紧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

  “轻一点。”

  恶魔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主教的头发。他身上都是汗,但是是冰冷的。埃德温如梦初醒般看着他,主教一直看着他,看其他的人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无法忍受。

  对了,埃德温想。他可以拥有什么东西,他要牢牢把命运交给他的礼物攥紧。

  塔尔。

  恶魔垂落的发丝柔软,眼瞳晶亮,任由他牵着手,正在试图对他表示关心。这是他的东西,主教的心弦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扣,随即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想。

  他就像是收到了第一份圣诞礼物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

  而这份圣诞礼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追逐了多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上夺走,就连塔尔自己也不可以。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窥探人心,所以塔克修斯并不能从埃德温忽然变幻莫测的神情中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埃德温似乎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重重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担。主教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父子,他的手覆盖在权杖上。

  权杖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埃德温对光明力量的运用炉火纯青。

  纯白的圣光下,所有人都无处遁形。中年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流着眼泪在他的额头上烙印下了一个吻。然而,当双眼缓缓从惊人的明亮中恢复时,周围的一切褪去光辉,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他没有死。他连忙确认他怀中的孩子,对方睁着懵懂而惊奇的眼睛看着他,不管怎么样,他幼小的心脏此时依旧迟钝而坚定地跳动着。

  “谢谢您,谢谢……”

  埃德温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到此为止。

  “我给你下了保密咒,”

  主教的声音平缓而不容置疑,“如果你尝试着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去,你怀里的那个孩子就会死去。今天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的家庭,你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咒术。

  埃德温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才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或许这样就好,就像对方遗忘自己那样,主教也能将血亲从自己的意难平中逐渐遗忘。

  弑亲的罪过必须背负一生,而埃德温并不想给这个男人这般殊荣。

  或许他还是动摇了吧。

  他其实做不到像别人摧毁他的人生那样摧毁别人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血缘上的父亲仰起头,仰视着自己在二十多年前抛弃的孩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他不得不仰望的人物,执掌着他一辈子无法触碰的权柄。

  终于,他感到了一点动摇,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男人喃喃道:

  “你……你过的很好,不是吗?我很抱歉我当时遗弃了你,但是,你现在……你现在很出名,很优秀。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

  这些话并不是对埃德温说的,而是对他自己所说。他极力摆脱良心的谴责,假装当年的抛弃理所应当,二十年的遗忘同样毫无问题。

  主教离开得干脆利落,他并没有一点留恋,不再在此处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塔尔乖乖地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起身,而对面的男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甚至没有敢发问哪怕一句,牵着大主教手掌的人是谁?

  他看见了恶魔闪烁的红瞳,所以心有余悸。

  这是一趟无功而返的行程,一直到回教廷之前,主教都没有再说话。

  埃德温看起来很不好。

  恶魔想,果然应该早一点阻止那个男人说出最后的话。

  “你过的很好,不是吗?”

  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埃德温被概况成一个符号,一个缩影,只剩下他身上大主教的冠冕,其他的一切都不必在意。抛弃他的人为抛弃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轻飘飘地承认错误,然后感慨错误浇灌出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是塔尔做决定,这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就算他不是坏人,就算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育,就算一切看上去幸福至极,打破这片幸福的人注定罪孽深重,不被理解。黑暗神并不在意这么多。

  神明只在意他现在的观察对象。

  埃德温从回来开始就强迫自己坐到书桌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完全不会被压垮,情绪也没有异常。他拿出羊皮纸开始记录那些值得注意的资料,复杂的法阵,晦涩的线索,那些能够轻易将他的头脑填满的东西。

  直到羽毛笔忽然斜了一下,一大滩墨痕染上卷轴。

  主教愣住了,而墨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笔管里流淌出来。他太过用力,使得笔尖折断。

  费心维系的假象忽然被摧毁,他低下头,凝视着乱糟糟的一切。

  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后,那双黑漆的靴子简直像是不会发出声音那样。塔尔伸出手去碰埃德温的眼睛,主教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的脖颈裸露出来,是疲惫的弧度。他的额头简直像是烙铁那样滚烫,身体的其他部分潮湿又冰冷,高烧摧毁了他的防御。他累了。

  “你……”

  恶魔的手一点点下移,而埃德温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就像是桌前的一尊雕塑。

  修长的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轻柔地摸索着,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埃德温,你是不是……哭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悲惨到足以流泪,但塔尔说的对。

  主教茫然地触碰了自己的眼睛,随后就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放开了手。

  湿漉漉的,他灰色的眼睛夹杂着海湾的雾气。

  “我……”

  他喃喃自语,而恶魔抓住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封存其中的泪珠。

  “哭泣对人类的身体不好。”

  他是否太脆弱了一点呢?主教想,却实在是内心渴盼着一点温度,那些他从来没有追寻过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可是这时候只要一点点,他一定会像切开的黄油一样融化。

  塔尔摘来的玫瑰还摆在床头,散发着馥郁的幽香。

  这时候普通的人家会有人陪着,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许需要一些治疗。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就会使用光明魔法。

  “塔尔,”

  主教摊开双手,天色已经暗下去,窗外刚刚升起来的月亮闪烁着,四周寂寥无人,当然不是真的没有人,但没有闲杂人等会接近深夜的白塔,白鸽也被驯养它们的人收走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前有一个恶魔。

  他召唤出来的魔鬼,回应着他的期待,深红色的瞳孔像是某种野兽,饥肠辘辘地看着他。

  至少有这么一刻,有什么除了财富和名利的东西为他所有。

  “塔尔,塔尔,”

  埃德温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不许离开。”

  “这是一个交易吗?”

  魔鬼就是这样一种气人的种族,锱铢必较,提供什么就要拿走些什么。

  塔尔尤其如此。

  “是的。”

  他很疲惫了,看上去像是燃得太快的蜡烛,在风中闪烁着。主教安静地坐在桌边。

  年轻恶魔似乎在朦胧的暗影中向他靠近。

  塔尔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此时这双手覆在主教的额头上。恶魔都为那含混的热度所讶异。

  “你生病了,”

  他听起来有点,“应该请……你们人类怎么说来着,医生?”

  主教静静地看着它,他的瞳孔深处是不动的风帆,灰暗而漠然:

  “我只是有一点累而已。”

  是的,这是他向上攀登的无数疲惫中最新的一个,即使它比此前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困惑,但他只需要休息,而且不能休息很长时间。

  他累了,就这样而已。他只是需要一点……

  他想不明白。

  “你需要一个拥抱,”

  恶魔似乎找到了什么商机,他的手从额头绕到后面摸他的头发,要同他再做一笔灵魂的交易。

  一个拥抱,多么奇怪。

  他想起他白日看到的那个平凡的家庭,想到两个男孩互相笑着闹着,在争吵后扑进他们父亲的怀抱,又彼此郑重其事地抱了抱,以示恢复和平。

  仅仅只是这么想着,他的小指根就开始微微灼烫,随即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

  拥抱是有温度的。

  他是病人,他此刻需要温度,这合情合理。

  就像塔尔抚摸他头发的手带来的温度那样,恶魔只是轻柔耐心地用手拂过他褐色的头发,头发分明挡不住什么,那是一种奇异的温馨,从发丝一直浮动向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还是转过头,主教还穿着他的法袍,袍上有缛杂的纹饰,看上去圣洁又光明。

  “告诉我价格。”

  他做好准备让恶魔开价,或许价值不菲,就算是一小片灵魂也不是不能接受,主教想,如果牺牲无数碎片中的一块能够不让他分崩离析。

  然而,塔尔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

  当年轻的恶魔凑上前去抱住他时,主教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个过于亲密的姿态,被什么活物拥入怀中。他听见恶魔生动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温暖。

  其实并没有多少肌肤相触,但主教还是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心悸。

  他没有过这种单纯的、简单的、大范围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自己的所有感受都能被拥抱自己的人化解,他似乎能肆无忌惮地向前倒去,而不至于倒在晨曦的风里。

  有什么能在拥抱中释怀,因为知道即使自己完全不用力,也会被人完整地拾捡,细心地作为珍贵之物储存。

  塔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像是玫瑰,主教的眼神在室内环顾,却定格在床边的花束中,随后莫名其妙地做了比喻:

  “这次不算您钱,”他的声音很甜,似乎参杂了蜜糖,

  “唔,作为赠品,免费送给您一次。”

  怎么能这样?

  明明是被促销优惠的幸运者,主教却已经悲观地预见到了未来。

  塔尔是个聪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售卖之物多么容易让自己着迷。

  拥抱和欢爱完全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纯粹的内核,意味着奉献你自己,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

  埃德温觉得自己迟钝的心脏在一个彻底的拥抱中融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什么跳动,只觉得它一声声颤动着,都是陌生的悸动。他笨拙地伸手抱着对方,手指覆盖在恶魔的腰肢上,甘美的、出卖灵魂般的触感。

  现在他是被拥抱过的人类了。

  他会被不该产生的希求毁掉吗?

  主教想,他恐怕自己会一次次继续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物,向恶魔索取更多。

  或许自己就是注定堕入地狱之火的罪人,他悲哀地觉得,然后抱的紧了些,把头颅靠在恶魔的脖颈,嗅探着恶魔身上馥郁又甜美的玫瑰香气。

  但就算用灵魂来交换这个拥抱,它也实惠得惊人。

  埃德温没有停止的想法,所以恶魔也并不放手,只是感知到主教深黑色的鬈发毛茸茸地抵在自己的颈侧,他看中的人类再一次从濒临破裂的状态挣扎而出,塔尔对他非常纵容。

  神是为所欲为的,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包括花一个晚上安抚某个人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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